“他虽然有些能力,可要说能布下这么大一个局,把所有人都算计进去……”
田国富的声音越来越低,他自己都觉得这番辩解有些苍白无力。
“国富,你看问题,还是太老实了。”
沙瑞金终于扔掉了烟蒂,在烟灰缸里用力捻了捻,像是要捻碎一个时代。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得有些可怕。
“我问你,侯亮平空降汉东,手里那份来自最高检的授权书,是谁去京城跑下来的?”
田国富一愣。
这件事他是知道的,当初还作为一桩奇闻在省委内部小范围流传。
最高检的调查组下来,不走寻常程序,反而由地方的一个公安厅长去牵线搭桥。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这是祁同伟在向新来的沙瑞金卖好,主动递投名状。
可现在想来……
“不是高育良,也不是我们省委,偏偏是他祁同伟。”
沙瑞金的声音不重,却像锤子一样,一记一记敲在田国富的心上。
“这说明,至少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和侯亮平,甚至是侯亮平背后的人,搭上了线。”
“还有赵立春。”
沙瑞金站起身,踱到窗边,双手负在身后。
“这种时候,他会为了一个高育良,冒着晚节不保的风险,去京城活动?”
“换作是你,你会吗?”
田国富沉默了。
官至他们这个级别,最看重的就是“平稳落地”。
赵立春没有理由为了一个门生,把自己也拖下水。
“这种级别的政治交易,不当面锣对面鼓地谈妥条件,谁敢轻易出手?”
“能让赵立春点头,就必须能见到他本人,还得是在一个绝对私密的环境下。”
沙瑞金转过身,视线如刀锋般落在田国富的脸上。
“放眼整个汉东,除了这个省委书记。”
“还有谁,能悄无声息地走进赵家的大门,和赵立春完成这场交易?”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田国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连办公室里暖气的温度都感觉不到了。
沙瑞金没有再看他,目光投向了窗外。
那几棵在风中摇曳的广玉兰,像是也承受着某种巨大的压力。
他的思绪,飘回了不久前的那个下午。
陈岩石家的那个小院。
当时,连沙瑞金自己都觉得,这个公安厅长,或许真的被权力腐蚀了。
直到,他听到了祁同伟那句近乎咆哮的怒吼。
“国家需要的,是法治,不是人治!”
那一声,不像是辩解,更像是一种宣告。
一种压抑了太久之后的,彻底爆发。
“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们所有人都看错他了。”
沙瑞金的声音里,带着复杂难明的感慨。
“这个人口中天天喊着‘胜天半子’的公安厅长。”
“胸膛里燃烧的,根本不是什么投机钻营的野火。”
“那是一座积蓄了太久,随时准备喷发的火山。”
他重新走回办公桌前,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每一个节点,都在他的脑海里串联成线。
“他早就看透了侯亮平这把刀,锋利,但是不好控制。”
“所以他干脆顺水推舟,把这把刀递到了何黎明面前。”
“他知道,以侯亮平的性格,绝对会一查到底。”
“何黎明一倒,刘省长经营多年的防线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沙瑞金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然后,他再拿着何黎明的罪证,在那天傍晚,走进刘省长的别墅。”
“国富,你设想一下那个场景。”
“一个,是即将退休,只求平安着陆的老省长。”
“另一个,是手握重权,前途无量的公安厅长,而且手里还捏着他最信任心腹的致命把柄。”
“这笔账,刘省长是个聪明人,他算得清。”
田国富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完全能够想象,祁同伟走进刘省长家时,脸上会是怎样一副平静而又笃定的表情。
那不是谈判,而是摊牌。
“刘省长唯一的选择,就是体面地退出。”
“并且在走之前,为祁同伟推举的人,送上最后一份“贺礼”。
“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
田国富艰涩地吐出这几个字,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
“何止是借力打力。”
沙瑞金的眼中,闪过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激赏,甚至还有棋逢对手的兴奋。
“我本想用侯亮平这条鲶鱼,搅动汉东这潭死水,看看水底究竟还藏着哪些见不得光的大鱼。”
他自嘲地笑了笑。
“没想到啊,水是被我搅浑了。”
“可我准备好的渔网还没撒下去,鱼,就被他祁同伟用一张更快的网给捞走了。”
“我给他搭好了台子,他却请了高育良上来,唱了一出我完全没料到的《将相和》。”
“好手段。”
“真是好手段啊!”
整个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田国富的心念急转。
他知道,对于沙瑞金这样的雄主而言。
一个强大的对手,远比一群平庸的下属,更能激发他的征服欲。
祁同伟这步棋,虽然打乱了沙瑞金的部署,却也让他自己,彻底从幕后跳到了台前。
他已经进入了这位省委书记的视野。
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但田国富敏锐地感觉到,这或许是一个机会。
一个让双方重新认识彼此的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向前走了一步,压低了声音。
“瑞金书记,既然这样……”
“那您,是不是也该……亲自见一见这位‘棋手’了?”
沙瑞金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田国富,又看了一眼桌上那份关于高育良的任命文件,缓缓点了点头。
……
与此同时。
汉东大学,家属院。
高育良的书房里,正飘散着淡淡的茶香与墨香。
一套紫砂茶具摆在桌上,茶水尚温。
一旁的沙发上,祁同伟陷在柔软的靠垫里,睡得正沉。
他太累了。
他的精神一直紧绷如弓弦,直到此刻,尘埃落定,才终于敢有片刻的松懈。
均匀的呼吸声,在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高育良放下手中的狼毫笔,看着宣纸上刚刚写下的“宁静致远”四个字。
又看了看沙发上睡得毫无防备的学生,目光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他知道,为了把他推上省长的位置,这个学生在背后付出了多少,又承担了多大的风险。
胜天半子。
高育良第一次觉得,这句听起来有些狂妄的话,用在自己这个学生身上,是如此的贴切。
就在这时。
书桌上那部红色的电话机,突然发出了一阵急促而又尖锐的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