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立春的院子里,静得能听见秋虫最后的嘶鸣。
屋内的灯光是暖黄色的,照在那些价格不菲的红木家具上,泛着一层温润又疏离的光泽。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茶香。
是顶级的武夷山大红袍,还有若有若无的,属于权力的陈旧味道。
祁同伟坐在下首的椅子上,腰杆挺得笔直,姿态无可挑剔。
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却微微有些发白。
坐在他对面的赵立春。
看上去就像个邻家退休的老干部,穿着一身半旧的中山装,头发花白,脸上带着几分闲适。
可那双偶尔抬起的眼睛,却像鹰隼一样,能轻易看穿人心最深处的伪装。
赵立春亲手泡着茶,动作不疾不徐,每一个步骤都像是用尺子量过。
他没有看祁同伟,目光只专注在身前那套紫砂茶具上。
“他这个人,学问做得好,官也当得不错,就是有时候……想得太多,魄力不够。”
“这次,是被人架在火上烤了。”
赵立春把第一泡茶水淋在茶宠上,一只憨态可掬的金色蟾蜍瞬间变得油光水滑。
“你这次来京城,是替他来求援的?”
终于,他抬起了眼皮,那道锐利的目光直直地射向祁同伟。
祁同伟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开始了。
他来之前,和高育良在书房里推演了无数遍。
老师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可能的问题,他都烂熟于心。
可真正面对这位曾经的汉东“土皇帝”,那种压力还是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祁同伟微微欠身,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焦虑。
“老师他……确实是进退两难。”
“省里这次的局面,您也知道。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想多事。”
“何黎明的事情一出,整个政法口人心惶惶。老师作为省政法委书记,首当其冲。”
“他要是退了,不仅他自己一辈子的清誉可能受损,底下跟着他的一大批人,心就散了。”
“可要是不退,硬顶上去,前面的路又是迷雾重重。”
祁同伟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在陈述一个令人忧心的事实。
“老师他毕竟是个文人,爱惜羽毛。这些天,我去看他,两鬓的白发都多了不少。”
“他说,汉东的天,还是得您这位老书记给把着关,他心里才踏实。”
这番话,七分真,三分假。
高育良确实焦虑,但也远没到白发丛生的地步。
祁同伟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既要点明高育良的困境。
又要不动声色地将赵立春抬到“定海神神针”的位置上,让他无法袖手旁观。
赵立春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没有立刻说话。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高育良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是“汉大帮”在汉东官场最重要的一面旗帜。
这面旗要是倒了,他赵立春经营多年的势力,就会出现一道巨大的裂缝。
保高育良,就是保他自己的影响力。
这个道理,他懂,高育良懂,眼前这个叫祁同伟的小子,更懂。
只是,这种被人点破心思,甚至带着“胁迫”意味的感觉,让他有些不爽。
“你这个猴崽子。”
赵立春呷了一口茶,忽然笑骂了一声。
“说话倒是越来越像你老师了,知道顺着我的心脉走。”
“不过,你比他多了点东西。”
“多了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劲。”
祁同伟的心猛地一跳,头垂得更低了。
“过誉了,我只是老师的一名学生。”
“哼,学生?”
赵立春把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你要只是个学生,敢一个人跑到我这里来?”
“你知不知道,我原来的计划是什么?”
赵立春的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整个房间。
“我本来是打算,让育良在省委书记的位子上干一届,然后平稳落地。”
“省长的位子,是留给李达康的。”
“他虽然不是我的人,但能力在那摆着,是个能干事的人。”
“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快啊。”
赵立春的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无奈。
“刘省长这个人,谨小慎微了一辈子,临到头了,更不想沾上半点麻烦。”
“何黎明这颗雷,早不爆,晚不爆,偏偏这个时候爆了。”
“他想稳稳当当的退,就把这个烂摊子甩给了育良。”
“这对育良来说,是危,也是机。”
“你把他弄下来,手段虽然糙了点,但也算是一份实打实的政绩。”
“上面那几位,也乐于看到汉东稳定。这个时候,让高育良顺位接任,是最稳妥的选择。”
赵立春慢条斯理地分析着,仿佛在下一盘早已看透结局的棋。
“所以,育良的事,你不用担心。”
“有我在这里,出不了岔子。”
祁同伟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但他知道,这还没完。
果然,赵立春的话锋一转。
“但是……”
赵立春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起来。
“他上去了,你呢?”
“你这次得罪的人可不少,副省长的位子,盯着的人更多。”
“汉东那个班子里,有多少人盼着你摔跟头,你知道吗?”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上不去,怎么办?”
“到时候,你老师是省长,你是公安厅长。”
“你们师徒二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会被人看得死死的。”
“一举一动,都会被放在放大镜下研究。”
这才是赵立春真正关心的问题。
高育良是他的旧部,他可以保。
但祁同伟,这颗已经有了自己想法的棋子,他要如何拿捏,如何使用,才能利益最大化。
祁同伟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
他抬起头,脸上没有丝毫的贪婪与急切,反而是一片坦然。
“首长,我个人的进步,暂时不考虑。”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我现在还年轻,在公安厅长的位子上,还需要多磨练。”
“我这次的目标,就是帮老师扫清障碍,让他顺利上位。”
“只要我还在公安厅长的位子上,我就能当好老师手里最锋利的那把刀。”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里闪过无法掩饰的自信。
“至于我自己的屁股,是干净的。”
“他们想抓我的把柄,没那么容易。”
“我从基层一步步爬上来,办的每一个案子,签的每一个字,都经得起查。”
“就算一时半会儿上不去,被掣肘,也没关系。”
“大不了,我就在公安厅这个位置上,多干几年。”
“只要老师能在省长的位子上站稳脚跟,我就有的是机会。”
他说得恳切,说得坦荡。
仿佛他真就是一个为了老师前途,可以牺牲自己一切的忠诚门生。
赵立春静静地听着,眼神复杂。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一样的野心勃勃,一样的步步为营,一样的懂得隐忍。
这小子,是个天生搞政治的料。
比高育良那个书呆子,强太多了。
良久,他忽然骂了一句。
“糊涂!”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祁同伟的身体猛地一震,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惊愕与不解。
“你以为这是在过家家吗?”
“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不是请客吃饭!”
赵立春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在小小的茶室里回荡。
“你上不去,就意味着别人上去了!”
“你老师坐省长的位子,你能保证跟他搭班子的副省长,就是自己人?”
“如果上去的是李达康的人,是刘省长留下的旧部,你怎么办?”
“他们会眼睁睁看着你这个公安厅长,舒舒服服地给你老师当刀子?”
“做梦!”
“他们会用尽一切办法,把你架空,让你动弹不得!”
“一旦你失去了进步的机会,就会成为别人砧板上的肉!”
“到那个时候,你老师为了自保,为了维持省里班子的稳定,说不定第一个就要牺牲你!”
赵立春的话,如同一盆冰水,从祁同伟的头顶浇下。
尽管这些道理他都懂,甚至在来之前就已经反复推演过。
但从赵立春嘴里说出来,分量却截然不同。
这是一种来自权力顶层的警告,是一种血淋淋的现实剖析。
祁同伟的额角,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表现出的“幼稚”和“坦然”,成功地勾起了赵立春的“教导欲”。
这位老书记,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掌控一切,为别人指点迷津的感觉。
“回去以后,把何黎明那件事,给我办得干干净净,手尾处理好。”
赵立春的语气不容置疑,已经从“说教”切换到了“命令”模式。
“不要留下任何一点蛛丝马迹,让别人抓到把柄。”
“另外,看好瑞龙。”
提到自己的儿子,赵立春的脸上闪过疲惫。
“别让他再给我惹是生非。”
“他要是再敢仗着我的名头在外面胡搞,你直接把他给我绑了,扔到我这来。”
祁同伟立刻挺直了腰板,声音洪亮。
“是,我明白。”
赵立春摆了摆手,显得有些疲惫。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至于你的事,你先不用管。”
“副省长的位置,我会给你想办法。”
“不能让你这把刀,还没出鞘就被人给掰断了。”
“滚吧。”
最后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之力。
祁同伟站起身,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朝着赵立春,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然后,他一言不发,转身走出了这个决定了他未来命运的院子。
院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屋内的温暖灯光。
祁同伟只觉得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衬衫上,又冷又黏。
风一吹,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