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省公安厅,厅长办公室。
室内的空气安静得几乎凝固,只剩下中央空调细微的送风声。
祁同伟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
目光落在桌上一份关于京州打黑行动的阶段性报告上。
报告的第一页,赵立冬的名字被红圈醒目地圈出。
桌上的红色加密电话毫无征兆地响起,尖锐的铃声划破了办公室的宁静。
祁同伟的视线从文件上移开,瞥了一眼来电显示。
一串来自京州的号码。
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号码。
他拿起话筒,动作不紧不慢,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语气轻松得像是老友间的问候。
“同伟厅长,最近在汉东,动静不小嘛。”
是赵瑞龙。
祁同伟将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声音听不出波澜。
“在其位,谋其政罢了。”
“瑞龙公子日理万机,怎么有空关心我们汉东这点小事。”
电话那头的赵瑞龙轻笑一声,似乎对这个称呼很受用。
“哎,话不能这么说。”
“汉东毕竟是我家乡,我能不关心吗?”
“听说你们最近抓了个干部,叫……叫赵立冬?”
他装作一副努力回忆的样子,把名字念得有些生疏。
祁同伟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是有这么个人。”
“瑞龙公子也认识?”
“谈不上认识,谈不上认识。”
赵瑞龙打着哈哈,语气变得随意起来。
“就是我一个远房亲戚,八竿子打不着的那种。”
“前两天家里老人念叨,说这人虽然糊涂,但罪不至死。”
“你看,同伟,他要真犯了什么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可要是没什么大事,就是些捕风捉影的东西,能不能……高抬贵手?”
话说到这里,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祁同伟把玩着手里的那支烟,慢悠悠地在指尖转动。
“瑞龙公子,这就有点难办了。”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懒洋洋的为难。
“这次的打黑行动,是省委高书记亲自盯着的。”
“全省的眼睛都看着京州,看着我们公安厅。”
“现在把他放了,我这张脸,往哪搁?”
“全省上下,我怎么交代?”
赵瑞龙那边的呼吸明显停顿了一下。
他似乎没想到,祁同伟会拒绝得这么干脆,这么直接。
连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留。
“同伟,你这是不给我面子?”
声音冷了下来。
祁同伟轻笑出声。
“瑞龙公子,你这话就严重了。”
“我怎么敢不给你赵公子面子。”
“只是这事实在是……难办。”
“一个远房亲戚,还不至于让瑞龙公子你亲自打电话吧?”
这句话像是一把锥子,戳破了赵瑞龙那层虚伪的伪装。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十几秒。
再次开口时,赵瑞龙的语气里已经没了丝毫笑意,只剩下冰冷的威胁。
“祁同伟,我再跟你说一遍。”
“赵立冬,是我干儿子。”
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怎么,不信?”
“我手机里还存着他跪下给我磕头,叫我干爹的视频。”
“你要不要看看?”
祁同伟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只是那笑意,没有半分温度。
“哦?”
“干儿子?”
他拉长了语调,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祁同伟!”
赵瑞龙的声音几乎是在咆哮。
“你别给脸不要脸!”
“你真以为自己坐稳了那个位置?”
祁同伟只是静静地听着,等到对方的怒吼告一段落,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说完了?”
“说完了我就挂了。”
“厅里还有个会,挺忙的。”
说完,不等赵瑞龙再吐出半个字,祁同伟直接按下了挂断键。
嘟嘟的忙音在听筒里回响。
办公室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祁同伟将话筒轻轻放回原位,脸上的所有表情都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汉东省会鳞次栉比的高楼,车水马龙的街道。
一切都显得那么繁华,那么有序。
可在这繁华之下,又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暗流。
赵瑞龙。
赵立春。
一座压在汉东上空,二十年都未曾散去的大山。
祁同伟的眼中闪过冷冽的光。
他知道,这通电话只是一个开始。
真正的暴风雨,还在后面。
赵瑞龙被挂断电话,气得差点把手里的定制手机给砸了。
他胸口剧烈起伏,英俊的脸庞因为愤怒而扭曲。
祁同伟!
他竟然敢用那种戏耍的语气跟自己说话!
赵瑞龙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他以为祁同伟永远是那条听话的狗。
没想到,这条狗,竟然开始有了咬主人的念头。
“爸,看来,您说得对。”
赵瑞龙拨通了另一个号码,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怒火。
“这条狗,养不熟了。”
他需要更强大的力量,去碾碎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
……
与此同时。
汉东省人民检察院,反贪总局的临时审讯点。
审讯室外的观察室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侯亮平烦躁地来回踱步,脸上满是怒意。
他时不时地停下来,透过单向玻璃,狠狠地瞪一眼审讯室内那个稳如泰山的身影。
旁边负责记录的林华华吓了一跳,怯生生地看着他。
“侯局,您……您消消气。”
“气?”
侯亮平猛地转过身,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我能不气吗?”
他指着玻璃另一边的赵立冬。
“人证物证都砸在他脸上了,他居然还有心情跟我讲法律程序。”
“那个被他收买的杀手,已经全部招了,指名道姓就是他主使的。”
“杀人动机,交易细节,一清二楚!”
“可他呢?他居然反问我,证据链是否形成了闭环!”
侯亮平气得胸口起伏,感觉自己一身的力气都打在了棉花上。
“我看,干脆直接把他批捕,送检察院算了!别审了,浪费时间!”
观察室的门,就在这时被轻轻推开。
祁同伟走了进来。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侯亮平的抱怨,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林华华见到他,赶紧站起身。
“祁厅长。”
祁同伟对她微一点头,示意她坐下。
他走到审讯桌前,拉开椅子坐下,目光落在侯亮平那张因愤怒和羞辱而憋得通红的脸上。
“亮平啊。”
他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玩味。
“这才哪到哪儿,你就撑不住了?”
“硬骨头,以前没啃过?”
侯亮平一愣。
他没想到祁同伟会是这个反应。
不应该是同仇敌忾,一起痛骂赵立冬的无耻吗?
祁同伟笑了笑,身体向后靠去,姿态闲适。
“你以前在最高检,办那个小官巨贪的案子,两个亿,确实风光无限。”
他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向了侯亮平内心最骄傲也最薄弱的地方。
侯亮平的脸色变了。
那个案子,是他履历上最光辉的一笔,也是他空降汉东的资本。
“可你想过没有,那两个亿的赃款,最后追回来了多少?钱的真正去向查清了吗?”
“那个小官背后,难道就干干净净,一个人都没有?”
“你深究过吗?”
一连串的问话,让侯亮平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些他引以为傲的功绩,在祁同伟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里,变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追求真相,原来,不过是揭开了冰山的一角,就沾沾自喜。
他以为自己看透了官场的黑暗,原来,他连门都还没摸到。
看着侯亮平被噎得说不出话的样子,祁同伟眼底闪过笑意,随即又迅速隐去。
火候差不多了。
是时候,给他添一把柴了。
他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表情陡然变得凝重起来,声音也压得极低。
“就在刚才,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侯亮平猛地抬起头,眼中带着疑惑。
祁同伟的目光变得锐利,死死盯着侯亮平。
“你猜猜,是谁打来的?”
不等侯亮平回答,他自己公布了答案。
“赵瑞龙。”
侯亮平的瞳孔瞬间收缩。
“他让我放了赵立冬。”
祁同伟的声音冰冷。
他猛地一拍桌子,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把旁边记录的林华华都吓得一哆嗦。
这一声,仿佛是压抑了许久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我总算是明白了!”
祁同伟站起身,状似愤怒地来回踱步。
“我说这赵立冬怎么敢这么有恃无恐!怎么敢这么嚣张!”
他停下脚步,一拳砸在单向玻璃上,指着审讯椅上依旧闭目养神的赵立冬,对侯亮平低吼道。
“因为他背后有人!有人在给他撑腰!”
侯亮平彻底被镇住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根本不是他一个人的战斗。
他的学长,汉东省公安厅的厅长,也面临着来自京州的巨大压力。
那可是赵瑞龙。
那可是副国级领导人的儿子。
祁同伟竟然敢直接拒绝他。
竟然敢为了这个案子,硬扛这种压力。
一瞬间,侯亮平感觉自己胸中那团被浇灭的火,又重新燃起了火星。
他看着祁同伟因为“愤怒”而微微泛红的眼眶,看着他紧握的拳头。
一种名为“同志”的情感,油然而生。
“师兄……”
侯亮平的声音有些干涩。
祁同伟深吸一口气,像是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他转过身,拍了拍侯亮平的肩膀。
“亮平,这个案子,已经不是赵立冬一个人的案子了。”
“这是我们跟盘踞在汉东上空那股黑恶势力的正面交锋。”
“我们退一步,汉东的天,就更黑一分。”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你怕吗?”
祁同伟看着他,眼神里带着考验,也带着期许。
侯亮平猛地挺直了腰杆,胸中的火焰熊熊燃烧。
他看着祁同伟,用力地摇了摇头。
“我不怕!”
“师兄,我明白了!”
“不把赵立冬这块硬骨头啃下来,我们绝不收兵!”
祁同伟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要的,就是侯亮平这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冲劲。
只有这把最锋利的刀,毫无顾忌地冲在前面,他才能在后面,从容地布置自己的棋局。
“好!”
祁同伟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去吧,拿出你在最高检的本事。”
“让他开口。”
“我要让他,把他知道的,所有的事情,一字不漏地吐出来!”
“是!”
侯亮平像是领了军令状的士兵,转身大步走出了观察室。
看着那扇门重新关上,祁同伟脸上的“愤怒”瞬间褪去。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端起那杯被侯亮平震得晃动过的水,轻轻抿了一口。
水还是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