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
“扑通。”
小小如蝴蝶大小的颍河精灵,再次卷起两个大家伙丢入水潭。
米汉瞧她对着两处水潭咕叽咕叽说着什么,莫名其妙地,他竟然能从一滩流水里读出它们的表情。
‘绝对守好!’
米汉舔了舔后槽牙,坐直了身子,避免胸口颜书的循迹符再次被流水吞噬。
他要循迹符,是为了让颜书能时时刻刻注意他,他可不想沦落到需要颜书千里迢迢来救的地步。
河灵叮嘱完,对着他们做了个鬼脸。
天光大亮,树藤的空隙间点点金光闪烁,小颍身姿翩翩地从金光中逍遥而去。
等到山洞恢复安静,等到耳边只剩下豪猪群的鼾声,米汉如法炮制,再次拉着树藤出了水潭。
流水气急败坏,米汉威压全开,淡淡扫了它们一眼,尚且懵懂的灵物渐渐沉寂下来。
小和尚眨了眨眼睛,他不会水,再次被关进水潭,只敢全身僵硬地任由摆布。瞧见米汉出来,他小声唤道,“米道友,我还没出来呢。”
米汉走过去蹲在水潭边,伸手,在伽一握住之前,收回,他眼睁睁看着小和尚的脸色僵住。
人高马大的体修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伽一,“你是谁?”
小和尚好像察觉了什么,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小僧,小僧出身十方寺,法号伽一。”
“十方寺,”米汉在脑海中倒带,世间佛修的向往之地十方,他过往从未与佛修有什么牵扯,“你跟着我做什么?”
伽一张了张嘴巴,没能说出什么,他眼眸中全是不解。
“奇怪我是怎么发现的吗?”米汉勾了勾唇角,“很简单,你不是找不到路吗?”
他在水潭里昏迷的时间绝对没有超过一天,鹿台山地域颇广,伽一是如何确定他被抓了的呢,而且还能紧随其后地进来。
小和尚垂下头,周遭是一片死寂。
“不愿意说吗?”米汉转了转脖子,“你还有四个时辰,等到天色渐暗,它们醒了,那可就热闹了。白豪喜盐,它们会很喜欢你的,至于会不会喜欢到舔一口,咬一口...”
他不会对伽一出手的,与其让太微因他而妥协,那不如拉上十方垫背。最好这场交易里,只有十方是弱势,金丹大圆满的伽一,在十方应当有一点地位。
逃是没办法逃了,早知道就在外面硬着头皮找路了,但多半也是不成,他一进山估计就被盯上了。
空桑城外的遗址,米汉只知晓宗门卷轴上同步的消息,知道遗址的主人是上千年前一位半人半妖的大能。
米汉拿出传音符,想联系颜书。
关不佟从遗址一出现就守在空桑城,颜书与他的关系一直不错,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别的消息。
他拿着暗淡不少的符纸,黑色的墨迹工工整整,眼前似乎浮现颜书一笔一划描绘的过程。
他们这群人自与颜书相识后,类似消耗性的符咒就没有缺过,也不知道她背地里要花多少时日。
米汉犹豫半晌,收了起来。
他觉得两位前辈不会那么大意,放任他联系宗门的,传音符肯定无法使用。
体修刻意忽略之前几通,他因昏迷没有接到的传讯。
鹿衡说,他们想进遗址见一位故人,他们是为了见鹤暮吗?
山洞外金光与蓝光交织,一天又要过去了,伽一始终不发一言。米汉挑了个没有什么气味的干净洞口坐着,听着“咚咚咚”白豪群成群结队出洞的声音。
它们瞧见水潭里的生人有些害怕,你推推我,我搡搡你,不敢上前。见伽一仿若雕塑一般定住不动,才避开他所在的水潭喝水。
一只白豪拱了拱鼻子,它闻见了某种香香的味道。
它小心翼翼地凑近伽一,拱了拱鼻子,直直朝着他的脸舔了一口,叭嗒叭嗒,“好吃!”
再来一口。
伽一还是没什么反应,如一尊朽掉的佛像,布满枯叶,被岁月遗忘。
直到小和尚被白豪的舌头淹没,米汉沉了脸色,踢走一只白豪,“滚开。”
白豪群耷拉着舌头,大叫着躲开,被同伴身上的刺扎到,又大叫着分开。
米汉揪起伽一的领子,拎着他出了水潭,一张清泉符将他冲刷干净,扔到刚刚待的洞口。
佛修闷着头,一言不发。
米汉捏紧了拳头,忍住想暴揍他的冲动,“你在装给谁看啊。”
米汉不想再和他待在一处了,他抓着树藤向上攀,撕开藤蔓间的空隙钻了出去,远离洞内乱七八糟的人和气味。
他坐在一根向外伸出的树藤上,忽明忽暗的日光中,山神鹿衡抬头望了他一眼。
鹿衡迟疑了一两秒,继续低头看他刚下出来的残局。
...
日月变迁,杏花彻底谢了,一颗黄灿灿的杏果滚落草地,不一会,又有几个它的兄弟姐妹来陪它。
时隔两月,伽一终于从懊悔的情绪中醒过来,他仰头看了一眼躺在洞顶的米汉。
他师承十方寺慧智禅尊,慧智一脉除了修佛法奥义,于占卜一道,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悟性。
禅音佛香间,他能从佛珠碰撞的一声声金石中,看到虚幻的未来。
但于佛家,占卜是欲,是大忌。
佛道求苦得乐,求解脱度众生,从不是算自己的能得到什么,又或损失些什么。
十方教导他命由心造,只要修心的功夫到家,自然求有所得,与自身的命数毫不相干。
师父也多番告诫他,经常占卜容易着相,那些虚妄的景象便如镜花水月,海市蜃楼,做不得真。
慧智禅尊的修为早过化神,但因占卜一道,他在十方寺内备受争议。
伽一被推选成为佛子后,慧智为了督促他以身为正,做好表率,收走了他占卜用的佛珠。
但偏偏有些事,人力永远难违。
上天赐予伽一的天赋,不知是幸,还是厄。
十方弟子每日寅时起,卯时早课,淡青微白的苍穹迎接破晓的云雾,也承接一些伽一不愿看见的画面,或是灾祸,或是甘霖。
他窥得一二分天机,不知来处,也不敢深究。
若是栩栩虚影便罢了,伽一最害怕看见的是身边人的景象。
他曾想按照预言所示的画面及时挽救,可身为佛子,他无法开口说出这番结论出自何处。他也曾想,不如暗中作为,可蝴蝶振翅,终究事与愿违。
伽一瞧着蒙上白布的同门师兄,心中繁杂不可理,听见慧智唤他,他嘱咐尽心安排后事,便匆匆离去。
慧智于钟楼上站定,“伽一,你着相了。”
伽一跪在师父面前,“净真师兄与我一同入寺,相伴数十年,自那景象出现,我每每见他,脑海中都是一样的画面。”
“师父,我,我..”
慧智垂目看着伽一,这个被视为千百年来佛性最高的佛子,“命自我立,福自我求,凡夫被命转,圣人能转命。”
“伽一,他人命数,你插手不得。”
“众生皆携恶业而来,果由因生,福延旧缘。你自认你在救人,何知你的介入,不是以自身的恶业,加诸他人。”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心不动念,即是离一切相。”
慧智所言诸般经义,伽一早就熟记于心,他跪姿笔直,低头发问,“我就什么都不做吗?”
日暮西斜,镗镗鼓声悠扬。
慧智面露慈爱,念了一声佛号,“无念无行,心行处灭,不着一切,以打虚空。”
晨曦初露,咚咚钟声清脆,慧智禅尊已不知去向。
破晓中的景象与熊熊烈焰里的净真师兄重叠,严面慈心的僧人化为一方小盒,入浮图塔。
伽一将师父的最后一句话念了百遍千遍,既是告戒,也是明悟。
从那刻起,他与往日一般出早课,听着日日如是的晨钟暮鼓,虚妄的浮影不能再乱他心分毫,无念,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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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顶的体修换了个姿势躺着,伽一眉眼低垂,拨出一张传音符。
“佛子。”
伽一开口,嗓音醇厚,“替我查一查太微米汉。”
他挂断传音符,双手合十,嘴中念念有词,随着他的诵念,佛修的额间缓缓浮现一点红痣。
伽一曾见过米汉,在他进鹿台山之前,在他未得知米汉的姓名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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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天边卷起一团又一团火焰,炙热的火光照亮云朵,红与橙交织成万里长空。
他看见米汉手持长剑,一步一步踏血上昆仑,酿造一桩白日屠戮。
剑意无双,金土的厚重压万物,大张大合的气势下藏着令人胆战心惊的杀意。
一剑恢弘,裹着血衣的残骸滚落满地。
二剑寒光,猩红的头颅高高屹立山巅。
三剑归于尘土,昆仑一半的山峰斜着坠落,落石下不知埋葬多少身着白色门服的弟子。
佛性颇高的佛子除了多看了两眼美轮美奂的火烧云,无念于心,这番景象消散于一声声晨钟暮鼓间。
距九月大比还有大半年的时间,伽一欲一路步行前往中州,途间奉师命给慧悟师叔送两本十方新整理出来的经书。
若是机缘恰好,他或许能赶上杏果成熟的好时节。佛修不打诳语,鹿台山虽难找,但他来过几次。
伽一本记得进山的路,自他一踏入山中,火烧云下的景象便不断翻涌,无论如何也摒弃不去。
佛修本以为是自己的原因,他努力不着一切,以打虚空,想着见上师叔还要请教一番《金刚经》。
他兜兜转转如陷迷障,大雨滂沱,不仅没有浇灭心中急火,反而愈演愈烈。
见之前方山洞莹莹亮光,隐约有人影,伽一几步上前,准备询问一番。
可他每走一步,脑海中的景象便越发清晰,‘米汉’上山的步伐也越来越快,佛修的脚步渐渐没了章法。
临近洞口,漆黑一片的雨夜里,伽一没看清别的,他看清了米汉的脸,与幻象中一模一样的脸。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伽一,是虚妄吗?
心不动念,即是离一切相。
伽一,该进,还是该退?
他确实迷路了,问个路不算诳语。
他与洞中的男子素未谋面,他与火烧云下的男子从不相识,如何仅凭一段幻象,断定他人为恶。
寥寥数语,男子脾气不善,心肠却软。
第二天天亮,米汉一走,伽一便睁开双眼,他瞧着米汉径直走向山谷深处,山神鹿衡的领地。
抛开幻象的纠葛,他也无法放任米汉独自陷入险境。
伽一欲阻拦,可他以何理由开口,一个不识路的旅人怎会对山中如此了解。他以何身份出面,一个对虚妄入迷执缚的愚者吗?
佛修心中焦急,但他不能贸然介入,净真师兄的苦果还历历在目。
若因他的插手,以他之恶业助幻象成真,他就算堕入阿鼻地狱,也洗刷不清累累罪孽。
伽一心绪不定地给慧悟禅者送了经书,对慧悟叮嘱他山中迷障增多,下山小心的话语置若罔闻。
出了慧悟的禅舍,伽一努力放慢脚步,紧随米汉其后。
他送完经书,从师叔那里得知了鹿台山情况,察觉情况不对,寻找米汉踪迹。
这样一来,一切顺理成章,有因有果。
见之米汉,男子尚游刃有余,伽一心绪渐定。听之山神的话,“他是自愿入局。”
他又行差踏错了吗?
原来不是,只是为了遗址的名额,他可以将自己的名额让给他们。
再次关入水潭后,米汉察觉了,他能说什么呢,他无话可说,无从说起。
千百年来十方佛性最高的佛子困入迷缚,被戳破的心思,百般避免还是铸下的起因,如层层缠裹的厚茧紧紧束缚住他。
伽一啊,伽一啊,本是虚妄,何故成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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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一身侧的传音符亮起,佛门弟子的声音平淡温和,细数米汉在太微的岁月。
数日相处,无论是米汉拎起他的力量,还是他若有似无听见的骨骼摩擦声,伽一有一点确认无疑,米汉不是剑修。
耳畔的话语也证实了这一点,伽一挂断传音符,是他着相了,既不是剑修,何谈持剑屠戮。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既是虚妄,何必执着。
伽一的心逐渐清净,他该庆幸米汉心肠很软,好奇心也不重。
佛修口中经文愈来愈快,他不能再介入了,如今对米汉最好的做法,便是不再执着前因后果,离他远远的。
无念无行,心行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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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都是编的,理性阅读,辩证看待oi。
有资料显示,火葬、塔葬都起源于佛教,其中佛塔为梵文Stupa的音译,也译为浮屠、浮图,所以此处直接改化为浮图塔。
【灵均发布会】
这章的主角是伽一,如果对于他的部分有点难理解,可以联想墨菲定律:你越不想某件事情发生,他总会发生。
启发来源自佛法里的一条,太高深了,大概意思:所有的相,都在不停地发生着变化。同理,命数也是瞬息万变,灾祸幸福皆来自于自身的一言一行,与旁人无关。
佛家比较唯心,心动则万物动,心不动则万物不动,作为马克思唯物主义者,看个乐就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