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场目光如炬,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琥珀,将每个人的表情都封存在惊疑与期待之中。陆子豪的河豚刺身如同一座由冰雪与钻石雕琢的奢华丰碑,矗立在“鲜”味的险峰之巅,散发着致命诱惑的寒光。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林小风的回应——是祭出那传说中清如开水、实则蕴含百味的“开水白菜”,还是亮出某种同样稀世罕见的顶级食材,上演一场龙争虎斗?
然而,林小风接下来的动作,让所有期盼着“神仙打架”的看客们瞬间愣怔,仿佛蓄力已久的一拳打在了空处。
他并没有去碰那个引人无限遐想、似乎能藏匿龙肝凤髓的保温箱,而是俯身,从操作台下方不起眼的储物格里,慢条斯理地取出了几样东西。当这些食材逐一暴露在灯光下时,现场响起了一片抑制不住的抽气声。
一块去皮去刺、纹理分明的新鲜海鲈鱼肉,在顶级厨房里堪称寻常;几个沾着些许尘土的土鸡蛋,质朴得近乎寒酸;一小块表皮皱缩的老姜;一瓶标签半旧的镇江香醋;一小罐凝脂般的雪白猪油;以及盐、糖、白胡椒粉等最基础的调味料。
这是要做什么?
简单的葱花炒蛋?还是鲈鱼蒸水蛋?
用这些菜市场随手可得的家常货色,去抗衡极致奢华的河豚刺身?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台下压抑的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疑惑、失望、乃至毫不掩饰的嘲弄目光,如同细针般扎向台上面色平静的林小风。
“他这是自暴自弃了?”
“拿这些玩意儿对阵河豚?是对交流会的侮辱还是对自己的放弃?”
“看来陆少主的河豚直接击溃了他的信心,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了。”
“说好的开水白菜呢?难道只是噱头?”
就连主位上一直稳如泰山的陆鼎天,那双阅尽千帆的眼睛里也掠过一丝明显的诧异,随即化为一缕深藏于眼底的轻蔑。终究是野路子,底蕴浅薄,在真正代表权势与资源的顶级食材面前,那点小聪明便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不堪一击。
陆子豪几乎要控制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他强压着心头的狂喜,用一种刻意拔高、充满虚伪关切的声音问道:“林师傅,您准备的这些……是不是太过简约了?若是食材准备不周,我们百味楼的库房倒是还有些珍藏的吉品鲍、金山勾翅,或许可以借您一用,总不能……太失了体面。”这话语里的施舍与讽刺,几乎要满溢出来。
台下,李默和小刘急得额头冒汗,双手紧握,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他们同样懵了,这完全超出了他们所有的预案和想象,风哥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面对四面八方涌来的质疑和陆子豪那包裹着蜜糖的针刺,林小风只是恍若未闻地淡淡一笑。他一手稳按鲈鱼肉,另一手执刀,用厚实的刀背不轻不重、极有节奏地开始捶打鱼肉。哆,哆,哆……每一次落下,都让绵软的鱼肉纤维在钝击下变得更加松散、细嫩,逐渐化作一团粉白细腻的鱼蓉。他一边操作,一边抬眸,目光清朗地扫过全场,声音平和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多谢陆少主美意,心领了。我今日要做的这道菜,名为——赛螃蟹。”
赛螃蟹?
这三个字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不同年龄段的观众中激起了不同的涟漪。年长些的、尤其对传统菜系有涉猎的老饕或老师傅,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恍然,随即又被更浓的疑惑取代——难道真是那道菜?年轻一辈和大多媒体记者则是一脸茫然,交头接耳地打听。
“赛螃蟹?是什么创新菜吗?”
“听名字,好像是模仿螃蟹的味道?”
“用鸡蛋和鱼肉模仿螃蟹?这可能吗?太玄乎了吧!”
“没错,”林小风仿佛听到了众人的议论,他将捶打好的鱼蓉放入碗中,又开始熟练地将鸡蛋磕开,灵巧地将蛋黄与蛋清分离,蛋清落入另一个净碗。“‘赛螃蟹’,是一道流传已久、颇具巧思的仿膳菜。顾名思义,其追求的不是形似,而是神似,旨在用寻常之物,模拟出螃蟹肉那独特鲜甜、细腻软滑的风味神髓。”
用鱼肉和鸡蛋,模拟螃蟹的极致鲜美?
这下,连那些原本听说过此菜的人也觉得林小风有些托大了。螃蟹之鲜,层次复杂,兼具甘甜与微腥,是自然造物的巧妙结合,岂是区区鲈鱼和鸡蛋能够轻易企及的?这听起来更像是一种美好的想象,或者资源匮乏年代的一种无奈替代品,怎能登此大雅之堂,与河豚这等“鲜中之王”争锋?
(林小风内心波澜不惊,甚至有一丝嘲讽:“河豚之鲜,是险中求夺,靠的是食材本身的稀缺性和处理不当即致命的刺激感,如同在刀尖上跳舞,美则美矣,却与寻常百姓隔着天堑。我这赛螃蟹之鲜,是功夫深处自然甜。在于化腐朽为神奇,将最普通、最亲民的食材,通过对火候、调味、手法近乎极致的掌控,点石成金,创造出堪比甚至超越顶级食材的味觉体验。这才是扎根于生活、服务于大众的‘鲜’,是烹饪艺术真正返璞归真的魅力所在。”)
现场的期待值,从最初的疑惑,彻底转向了普遍的不看好,甚至有人已经面露不耐,觉得林小风是在故弄玄虚,拖延时间。
陆子豪悬着的心彻底放下,嘴角勾起一抹真实的、毫不掩饰的讥诮。在他看来,胜负已分,林小风此举无异于放弃挣扎,用这种难登大雅之堂的乡下把戏来对抗他的艺术杰作,简直是自取其辱,可笑至极!
然而,林小风对周遭的一切已然置若罔闻。他的眼神变得专注而深邃,所有的精神都灌注于眼前的方寸之地。此刻,他就是掌控味道魔法的法师。
他先将分离出的蛋清略微打散,加入少许盐和少量化开的干淀粉水,顺着一个方向轻轻调匀,这能让炒出的“蟹肉”口感更加滑嫩饱满。接着,将细腻的鱼蓉用少许料酒、细盐、微量白胡椒粉轻轻抓匀,静置片刻,去除可能的腥气,只留鲜味。
最关键的一步,在于那画龙点睛的姜醋汁。他取过一个白瓷小碗,放入切得极细、几乎成茸的姜末,倒入色泽清亮、酸香醇厚的镇江香醋,再加入恰到好处的白糖、一撮细盐,最后滴入几滴提味的香油。筷子轻轻搅动,糖粒在深色的醋液中缓缓融化,姜的辛香、醋的酸冽、糖的甘甜、盐的底味开始微妙地融合。多一分姜则过于辛辣,多一分糖则失之甜腻,醋多则冲,醋少则寡。林小风的手指稳定,眼神精准,仿佛不是在调味,而是在进行一场严谨的化学实验,追求着那个完美的黄金比例。
准备工作就绪,点火,热锅。
他选用的是一口保养得极好的熟铁小炒锅,锅底烧得微微泛起青烟,用少量清油滑锅倒出,再下入一勺凝脂般的雪白猪油。猪油在热力下迅速融化,滋滋作响,散发出一种质朴而浓郁的荤香——这是模拟蟹黄那丰腴油脂香气不可或缺的灵魂一笔。
待猪油烧至五成热,油面平静,暗流涌动之时,林小风将腌好的鱼蓉均匀撒入。手中筷子如穿花蝴蝶,快速轻盈地划散,确保每一粒鱼蓉都能均匀受热,在热油中迅速定型,变成一丝丝、一缕缕洁白细嫩的“蟹肉”状,而非结成一团鱼饼。见鱼蓉变色断生,他手腕一抖,迅速将其捞出沥去多余油分。
锅中留那融合了鱼鲜与猪油香的底油,倒入准备好的蛋清液。转为中小火,用锅铲背部温柔地、由外向内轻轻推炒。蛋清在温和的热力与油脂的浸润下,慢慢凝固,形成一片片柔软、滑嫩、形态自然,宛如饱满蟹腿肉般的洁白块状。
此时,林小风将之前滑炒好的鱼蓉重新回锅,与蛋清简单混合。紧接着,高潮来临——他端起那碗精心调制的姜醋汁,沿着滚烫的锅边,画圈淋入。
“刺啦——!!!”
一声激昂悦耳的爆响!
滚烫的锅壁与酸冽的香醋猛烈碰撞,瞬间激发出一股极具穿透力的复合香气!蒸腾的热气裹挟着姜的辛香、醋的酸爽、焦化的糖香、以及一股难以言喻、却让所有熟悉螃蟹味道的人灵魂一颤的、仿佛刚刚剥开一只肥美流黄大闸蟹时所闻到的、标志性的鲜香!
这股香气,不像河豚刺身那般带着距离感的、清冷孤高的鲜,而是温暖的、亲切的、带着锅灶烟火气的,却又无比霸道、直击灵魂的鲜香!它如同一位内力深厚的宗师,看似平淡无奇,一旦发力,则气势磅礴,瞬间席卷了整个“鼎和”厅,强势地冲淡了之前河豚留下的清冷余韵!
前一秒还充斥着窃窃私语和种种负面情绪的大厅,在这一声“刺啦”和随之爆开的香气中,霎时变得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了林小风手中那口不断颠簸的小铁锅上。只见锅内,洁白的“蟹肉”与嫩滑的“蛋白”均匀地裹上了一层淡琥珀色的姜醋汁,油光润泽,色泽诱人。那扑鼻的、几乎以假乱真的“蟹”香,让不少资深老饕下意识地耸动喉咙,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这味道……这怎么可能?简直比真的清蒸螃蟹还要香得纯粹,香得诱人!
从极度的质疑到极度的震惊,这巨大的转变,只发生在那一声“刺啦”和香气爆开的瞬间。
林小风手腕轻巧地一抖,锅中的“赛螃蟹”精准无误地滑入一个事先温烤过的素白瓷盘中。他取过几丝嫩黄的姜芽细丝和一小撮翠绿的香菜叶,轻轻点缀在菜肴顶端。
一盘看似质朴无华,却凝聚了数十载调味功力、对食材特性深刻理解以及火候精准掌控的“赛螃蟹”,大功告成。
没有令人眼花缭乱的炫技刀工,没有处理不当便危及性命的刺激感,有的只是最朴素无华的食材,和最考验厨师内功的“味道魔法”。
林小风将这盘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赛螃蟹轻轻放在操作台前,迎接着全场那复杂到极点的目光——震惊、困惑、难以置信,以及悄然升起的、强烈的好奇。他平静地开口,声音依旧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我的作品,‘赛螃蟹’。请各位品鉴,何为——功夫之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