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错觉。
地心深处,某种古老而庞大的意志苏醒时所发出的第一声呼吸,化作了无形的音波,穿透岩层,撞击着在场每个人的耳膜与灵魂。
那声音低沉得不似凡间之物,像是亿万吨沙砾同时碾过巨石,又像是无数亡魂在同一瞬间发出叹息。
空气变得粘稠,压力陡增,仿佛有一只沉睡万年的巨兽,在他们脚下翻了个身。
石阶上镌刻的“信者铭文”不再是死物,它们逐一亮起,流淌着微弱却坚定的光芒,如同城市的血管被重新注入了生命。
凌子风站在台阶的最顶端,身体僵直,那张属于他的脸上,却浮现出一种融合了无数情绪的、近乎神性的漠然。
他心口处,由地图化成的光芒烙印微微起伏,每一次搏动,都与地底深处的嗡鸣同频。
“地图……活了。”苏妤的声音干涩,她紧紧攥着那本已失去画面的《心灯卷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它不是指引,它是钥匙,而凌子风……是锁。”
“现在怎么办?”一个幸存的佣兵颤抖着问,他的眼神在深不见底的石阶和表情诡异的凌子风之间来回游移,恐惧几乎要从他的毛孔里溢出来。
安静没有说话,她只是向前一步,站在凌子风身侧。
她能感受到他手臂的肌肉紧绷如铁,皮肤下的咒纹像一群焦躁的毒蛇,疯狂窜动。
但她没有退缩,反而将自己的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
那里的皮肤滚烫,仿佛烙铁。
“我没疯。”凌子风终于开口,声音却不再是他自己的。
那是一种奇异的合声,夹杂着洛阳的冷静、血契郎的癫狂,甚至还有一丝属于他妹妹的、微不可闻的呜咽。
“我也不是凌子风了。”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交织着金纹与黑纹的眼瞳扫过众人,“我们,是‘守门人’。被这座城,选中了。”
“守门人?”苏妤皱眉,“守什么门?”
凌子风嘴角的笑意愈发诡异:“守通往……真实的门。”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抬起另一只手,不是割腕,而是五指成爪,狠狠抓向自己的胸膛!
指甲瞬间划破衣物和皮肤,鲜血汩汩涌出。
然而,那血并未滴落,而是在他心口的地图烙印上汇聚,被那光芒贪婪地吸收。
“他在做什么!”有人惊呼。
“别动!”沙葬师低沉的声音制止了众人的冲动,他一直沉默的面孔上,第一次流露出凝重,“他在献祭。进入倒悬城,必须留下一样东西。他选择的,不是名,不是忆,而是心……的一部分。”
随着鲜血的不断融入,凌子风脚下的石阶开始剧烈震动。
那些发光的“信者铭文”仿佛活了过来,从石壁上脱离,化作无数光影碎片,在众人周围盘旋飞舞。
“第一关,‘镜渊’,开始了。”封匣女的声音飘忽不定,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它要照见的,是你们最深的谎言。记住,在这里,你最想隐藏的,就是最致命的。”
她的话音刚落,那些光影碎片便猛地加速,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分别扑向每一个人。
首当其冲的是那个惊慌失斥的佣兵。
光影在他面前凝聚,化作一面模糊的光镜。
镜中,浮现出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他的妻子。
镜中的女人面带微笑,怀里抱着一个襁褓,温柔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老婆……孩子……”佣兵瞬间失神,喃喃自语着,一步步向那光镜走去。
“别过去!是幻象!”安静厉声喝道。
但已经晚了。
佣兵的手指触碰到光镜的刹那,镜中女人的笑容骤然变得怨毒,她怀中的襁褓里伸出的,竟是一只沾满鲜血的、腐烂的婴孩手臂,死死抓住了他的手。
“啊——!”
凄厉的惨叫响彻整个空间。
佣兵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仿佛生命力被瞬间抽干,最后化作一具皮包骨的干尸,被那光镜拖了进去,消失无踪。
光镜随之破碎,只留下一地闪烁的微光。
“他的谎言……”苏妤脸色惨白,“他告诉我们,他孑然一身,没有牵挂。原来,他早已抛弃了妻儿,独自逃生。”
恐惧如瘟疫般蔓延。
每个人都下意识地后退,惊恐地看着那些在空中飞舞的光影碎片,仿佛它们是勾魂的使者。
很快,第二面光镜在苏妤面前形成。
镜中没有出现任何人,只有一本本堆积如山、散发着古老气息的书籍。
那是她毕生追求的知识,是苏家世代守护的典籍。
“我的谎言?”苏妤自嘲地笑了笑,“我告诉自己,我追寻《心灯卷轴》,是为了家族的荣耀,为了探寻世界的终极真理。”
她直视着镜中的书山,眼神却逐渐变得悲哀:“但真相是……我只是害怕。我害怕自己穷尽一生,也无法超越我父亲的成就,害怕自己辜负了苏这个姓氏。这些知识不是我的目标,而是我用来逃避现实的……壁垒。”
镜中的书山开始燃烧,熊熊烈火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吞噬。
炙热的浪潮扑面而来,苏妤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闭上眼睛,轻声说道:“我承认,我就是个懦夫。”
火焰在触及她身体的前一刻,轰然消散。
光镜化作碎片,融入她脚下的地面。
她通过了。
代价是,亲手剖开了自己最引以为傲的伪装。
紧接着,是安静。
她的镜子更加诡异。
镜中,是她自己。
一个浑身浴血,眼神冰冷,手持双刀的安静。
“你告诉他们,洛阳的死是为了大家,是为了换取机会。”镜中的安静开口,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但你骗了所有人,包括你自己。”
安静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你心里清楚,”镜中的她一步步逼近,压迫感十足,“你只是嫉妒。你嫉妒他能为凌子风毫不犹豫地去死,而你做不到!你甚至庆幸,庆幸死的是他,而不是你!你这个自私的骗子!”
“不……不是的!”安静的呼吸变得急促,脸色苍白如纸。
“承认吧!”镜中的倒影发出尖锐的咆哮,“你握住凌子风的手,不是为了安慰他,是为了确认他还活着,是为了满足你那卑劣的占有欲!你所谓的‘同行者’,不过是你用来掩盖自私的、最高明的谎言!”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精准地刺入安静最柔软的心防。
她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她看着镜中那个面目可憎的自己,眼中满是挣扎和痛苦。
“没错……”良久,安静用几近虚脱的声音说,泪水滑落脸颊,“你说得对。我嫉妒,我自私,我庆幸……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抬起头,直视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但即使是这样卑劣的我,也想……陪他走下去。这份心意,不是谎言。”
镜中的倒影愣住了,随即发出一声不甘的尖啸,化为漫天光点。
最后,所有的光影碎片都汇集到了凌子风面前。
它们没有形成镜子,而是化作了一个娇小的、穿着病号服的女孩身影。
是他的妹妹。
“哥……”女孩怯生生地开口,声音和记忆中一模一样,“你找到钱了吗?我们的钱……够了吗?”
这句熟悉的问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凌子风的心脏上。
他那双非人的眼瞳剧烈收缩,金纹与黑纹疯狂交错,仿佛要撕裂他的理智。
“够了,够了……”他下意识地回答,声音嘶哑。
“你骗人。”女孩的眼神变得空洞,嘴角却勾起一丝诡异的微笑,“你根本没想过救我。你恨我,恨我是个累赘,拖累了你。”
“我没有!”凌子风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右臂的咒纹瞬间亮起,血雾开始在他周身弥漫。
“你有。”女孩的身影开始扭曲,她的声音也变得尖利,“你用我的死,换来了这个力量,不是吗?你享受着它,享受着杀戮,享受着那些亡魂在你身体里哀嚎!你踩着我的尸骨,告诉自己是为了复仇!这才是你最深的谎言!你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你自己!”
女孩的身影彻底崩解,化作一个由无数怨魂组成的、咆哮的怪物,猛地朝凌子风扑来!
“怨噬领域”,开!
血雾轰然扩散,半径十步之内,一切都陷入了死寂。
那怨魂怪物在血雾中痛苦地挣扎、扭曲,却无法消散。
这是谎言的具象化,是“镜渊”法则的一部分,无法被物理力量摧毁。
“是的……你说得对。”
在血雾的中心,凌子风缓缓开口。
他眼中的混乱与疯狂奇迹般地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清明。
金纹与黑纹不再交战,而是缓缓交融,形成一种深邃的、混沌的暗金色。
他没有去看那个怨魂怪物,而是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我恨你,妹妹。恨你让我的人生变得那么沉重。”
“我也爱着你,胜过一切。”
“我渴望力量,渴望摆脱那无能为力的自己。”
“我也恐惧着它,恐惧自己会变成一个怪物。”
“复仇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支柱,也是我给自己套上的最沉重的枷锁。”
他抬起头,直视着那由他最深谎言构成的怪物,嘴角扬起一个真实的、属于凌子风自己的、悲凉的微笑。
“这一切,都是我。好的,坏的,光明的,卑劣的……都是我。”
他张开双臂,放弃了所有抵抗,任由那怨魂怪物扑向自己。
没有想象中的冲击和撕裂。
怪物在触碰到他身体的瞬间,化作最纯粹的光,融入了他胸口的地图烙印之中。
凌子风的身体剧烈一颤,一股庞大的、混杂着无数记忆与情感的信息洪流冲入他的脑海。
他看到了倒悬城的过去,看到了无数“信者”的抉择,看到了心灯的燃起与熄灭。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整个人的气质已经截然不同。
如果说之前他是被无数亡魂操控的傀儡,那么现在,他成了驾驭这支亡魂军团的……王。
他脚下的石阶,以及通往地心深处的整条道路,都在这一刻变得清晰而真实。
前方的黑暗中,隐约可见一片广阔的、由流沙构成的牢狱,无数痛苦的人影在其中挣扎。
“镜渊已过。”凌子风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沧桑,“但它照见的,不止是谎言。”
他看向身旁的同伴,目光在他们因直面内心而略显憔悴的脸上扫过。
“它还照见了,我们每个人,为自己选择的……墓碑。”
沙葬师不知何时已走到他的身边,用那双浑浊的眼睛望着前方的沙狱,缓缓点头。
“欢迎来到,第二关——沙狱。在这里,你们将亲身体会,所有因你们而死、或因你们而痛苦之人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