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雪,是淬了毒的刀子,刮在人脸上,像是要将骨肉都从骨架上剥离。
凤无涯一身赤色大氅,在漫天飞雪中如同一团不灭的烈火,她身后的百名亲卫,人人身披玄甲,气息沉凝如山,每一步都踏碎了脚下厚厚的积雪,发出沉闷的咯吱声,直逼荒原尽头那座若隐若现的启冥祭坛。
沿途的景象,比这酷寒的天气更让人心头发冷。
一个个边境村落,早已没了人烟,只剩下冲天的火光和刺鼻的焦臭。
那些本该在冬日里围炉取暖的边民,此刻却像失了魂的木偶,双目空洞无神,嘴里念念有词,重复着晦涩难懂的古老礼节。
他们将家中一切带有灵性的器物——用了几十年的锄头,祖传的木梳,孩子心爱的拨浪鼓——尽数砸碎,神情狂热地投入熊熊烈火之中。
“除灵以净世!除灵以净世!”
疯魔般的呼喊汇成一股诡异的声浪,在风雪中飘荡,仿佛一场盛大的献祭。
朱鸾的身影如鬼魅般自风雪中掠回,她怀里抱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孩童,是她从一座即将被点燃的屋子里抢出来的。
那孩子不过五六岁,小脸冻得青紫,怀里却死死抱着一个古怪的木偶。
木偶的眼睛、鼻子、嘴巴,全被人用刀子硬生生削平了,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轮廓。
“娘说……娘说它看家看得太久了,该歇了……”孩子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哽咽着,几乎喘不过气,“它只是个娃娃……为什么要把它也烧掉……”
凤无涯的脚步停住了。
她垂眸,目光落在那个被“毁容”的木偶上。
那本该是孩童最亲密的伙伴,此刻却成了需要被“净化”的罪物。
她沉默了许久,伸手,轻轻将那木偶从孩子怀中取出,收入宽大的袖袍之内。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瞬间穿透了风雪的呼啸:“这一战,不只是为了夺鼎。”
她抬起头,望向祭坛的方向,眼底的赤焰燃烧得前所未有地炽烈。
“更是要让他们明白——万物有灵,不是罪!”
启冥祭坛,终于到了。
三尊通体漆黑的巨鼎呈品字形矗立在荒原之上,表面镌刻着繁复而压抑的古老纹路,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祭坛中央,一块人头大小的龙脉碎片正诡异地悬浮着,如同一颗跳动的心脏,疯狂地将天地间的风雪与阴气吸入其中,形成一个肉眼可见的灰色漩涡。
高台之上,萧阙白发狂舞,面容枯槁却眼神狂热,他手中高举着一卷泛黄的《礼器司遗训》,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嘶吼:“昔有九鼎镇乱世,今有吾辈斩灾种!凤氏点灵,逆天而行,当以鼎鸣断其道基!”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左手边那尊“玄冥鼎”骤然发出一声沉闷如雷的轰鸣!
鼎口猛地喷出无穷无尽的黑雾,那黑雾并非凡物,在空中扭曲、凝聚,竟化作了成千上万手持法鞭、身披枷锁的律判幻影,它们发出无声的咆哮,带着审判一切的威压,如潮水般扑向凤无涯!
这是鼎权之力,是规则的具象化,任何被其锁定之人,都会被剥夺五感,神魂囚于法度牢笼,直至枯死!
“陛下!”亲卫们大惊,纷纷拔刀欲挡。
“退下!”凤无涯冷喝一声,不退反进!
她纤手一挥,那枚赤焰诏书化作的诏奴瞬间出现在她身前,小小的身躯爆发出与体型完全不符的恐怖热浪。
赤色的火焰与漆黑的雾气轰然相撞,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令人牙酸的“滋滋”声。
黑雾中的律判幻影一触碰到赤焰,便如冰雪遇阳,惨叫着消融,而赤焰也在黑雾的侵蚀下寸寸湮灭。
两种截然不同的规则之力,在祭坛之前展开了最原始、最野蛮的对耗!
就在凤无涯与萧阙正面硬撼之际,祭坛一侧的积雪下,一道不起眼的暗门被猛地推开。
须发皆白、满脸沟壑的哑伯踉跄着冲了出来,他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无视了战场上毁天灭地的能量风暴,径直扑向祭坛基座一处隐秘的凹槽。
那是一道需要巨大力量才能撞开的机关!
“砰!”
哑伯用自己苍老的身躯,狠狠撞在机关之上,骨骼碎裂的闷响清晰可闻。
他喷出一口鲜血,却借着这股冲力,成功将手中一个尘封已久的记忆密匣,死死地插入了祭坛下方的龙脉节点之中!
嗡——!
整个祭坛,连同那块龙脉碎片,猛地一颤。
一道刺目的光幕以祭坛为中心轰然炸开,无数光影交错,一幅幅尘封的历史画卷,不容抗拒地在所有人,包括萧阙的眼前重现!
画面中,并非凤氏先祖窃国篡位,而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女帝,率领着万千被点化了灵智的器物与生灵,推翻了一个以九鼎为牢笼、禁锢天下万物、视众生为刍狗的血腥暴政!
而萧阙的祖先,那些所谓的“守鼎人”,赫然正是当年手持屠刀,镇压文明与灵智的刽子手!
他们之所以立誓守鼎,并非荣耀,而是为了赎清那份刻在血脉里的滔天罪孽!
“不……不可能!”萧阙看到那血淋淋的真相,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引以为傲的家族使命,坚守千年的信念,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他指着光幕,声嘶力竭地怒吼:“住口!这是幻术!你们才是乱源!你们才是!”
然而,那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早已出卖了他内心的崩塌。
就是现在!
凤无涯眼中精光一闪,抓住他心神失守的刹那,身影如一道赤色闪电,猛地跃上了剧烈震颤的玄冥鼎顶!
“万象点灵,血契为引,开!”
她没有丝毫犹豫,并指如刀,在掌心划开一道深深的血口,鲜血汩汩而出,按在了玄冥鼎冰冷的鼎心之上。
万象点灵图的金色纹路顺着她的手臂蔓延开来,试图与这尊巨鼎建立新的契约。
可这尊玄冥鼎,已被萧阙以自身血脉温养了整整三年,其反噬之力,远非当初的离焱鼎可比!
一股阴冷到极致的礼法之力瞬间冲入凤无涯的识海。
她的世界骤然变换,眼前的风雪与祭坛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白色的空间。
成千上万的百姓跪在地上,对她磕头哀求,他们的脸上没有痛苦,只有麻木的顺从。
“陛下,求您了,别再点化我们了……”
“我们只想安安稳稳地做个顺民,不想有思想,不想有灵智,那太痛苦了……”
“求您收回神通吧,让我们回到过去……”
一道道声音汇成魔咒,侵蚀着她的意志。
她为之奋斗的一切,似乎成了万民的负担。
一丝动摇,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尽的哀求淹没之际,一阵稚嫩而熟悉的童谣,从那灰白世界的尽头悠悠传来。
“小线绕,大网张,坏人来了别进庄……”
是织姬素姑的声音!
是那些在她庇护下,终于敢放声歌唱的孩子们的声音!
凤无涯身躯一震,眼中的迷茫瞬间被撕裂!
她猛然醒悟,对着这片虚假的幻境,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宣告:
“朕要的,从来都不是一群只会磕头的顺民!”
“而是千千万万,在面对不公与压迫时,敢于挺直脊梁,能大声说出‘我在’二字的人!”
话音落,她的意志化作一柄无形之刀,狠狠斩下!
咔嚓!
整个礼法幻境轰然破碎!
现实世界中,玄冥鼎发出一声仿佛获得新生的长鸣,鼎身上的黑雾尽数褪去,化作一道道深邃的墨色诏影,环绕在凤无涯周身。
第二道鼎权真意,在她的神魂中清晰浮现——
“凡阻民生者,虽贵必贬!”
雪,依旧在下。
凤无涯立于玄冥鼎之巅,手持一枚由鼎气凝聚的墨色玉圭,赤焰与墨影交织的诏书之力,如无形的敕令,传遍了整个北境。
祭坛之下,萧阙双膝跪地,失魂落魄。
他手中那卷《礼器司遗训》再也承受不住鼎权易主的反噬,轰然一声,自燃成灰。
他缓缓抬起头,望着那个站在雪中,宛如神只的女人,沙哑地问出了最后一句话:“若有一日……他们,又失控了呢?”
凤无涯垂眸,目光平静而淡漠,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那就让我这个他们口中的‘灾种’,一直烧下去。”
风雪中,她身旁的诏奴身形微微一晃,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只有凤无涯能听见:“第二锁,破。”
与此同时,远在万里之外的深海孤岛上,蜃楼子指尖轻轻一捻,面前由水汽构成的北境幻影瞬间破灭。
他转过身,望向那片一望无际的苍茫海平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难明的弧度。
“他败了……但这丫头点起的这场火,恐怕……就再也扑不灭了。”
北境的风似乎小了一些,但那股彻骨的寒意却仿佛凝固了。
凤无涯从鼎上飘然落下,赤色的大氅在残破的祭坛上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