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无涯的耐心,正在被萧阙的沉默一寸寸消磨。
这位昔日权柄滔天的太师,如今像一只蛰伏的老龟,既不反扑,也不示弱,反常地将自己关在府中,频频召见的,却是早已被闲置的钦天监旧属。
这群观星卜卦的老臣,能掀起什么风浪?
凤无涯不信。
她指尖轻点,一道密令便送到了渊瞳手中——太师府,要变成一只密不透风的琉璃瓶。
渊瞳的眼线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很快,一个毫不起眼的人物浮出水面。
每日清晨,一个负责洒扫长街的老仆,都会恭敬地为太师府送去一盒新制的“净心香”,雷打不动。
这香,专供太师晨间静修,是维系了几十年的旧例,寻常得让人几乎要忽略过去。
但凤无涯知道,越是寻常的细节,越可能藏着最致命的毒。
莲心纤细的手指捻起一撮香灰,置于特制的琉璃盏中。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她神色一凛,从那一片死寂的灰白里,竟用秘法分离出了几粒比尘埃更细微的赤色砂砾。
“陛下,是传音砂。”莲心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其中的惊骇,“此乃早已失传的邪术材料,可将话语以秘法刻入烟雾之中,随风飘散,千里之外以相同香料点燃,便可将话语分毫不差地还原。”
情报网!
萧阙竟将他真正的耳目,藏在了这每日焚燃的香火里!
那些看似虔诚的晨修,每一次烟雾升腾,都是一次无形的密令传递。
凤无涯眼底寒光一闪,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以为朕看不见的,就不算刀。”
她非但没有打草惊蛇,反而让一切照旧。
冯六鲤,那个送香的老仆,依旧每日将“净心香”准时送到太师府门口。
但这一次,香不一样了。
玄契的墨线早已如鬼魅般潜入了京城最大的香料作坊,在一批即将送往太师府的新香中,悄无声息地埋下了一味更霸道的料——逆听符。
此符无色无味,一旦与传音砂共燃,便会截断其声,反向将所有话语传回符咒的母体。
三日后的清晨,太师府静室。
萧阙身着素袍,端坐于蒲团之上,面前的紫铜香炉里,净心香的烟雾袅袅升腾。
他双目紧闭,嘴唇微动,声音低沉而清晰:“裴文渊那边已经动摇,可以让他上了,就弹劾女帝为修建观星台而滥用民力,务必将声势造得越大越好。”
话音刚落,那缕青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扭曲了一下,继而恢复如常。
而千里之外的凤仪宫内,一枚悬浮在水镜之上的墨色符文陡然亮起,将萧阙的声音一字不落地实时传回。
凤无涯静静听完,指尖轻轻一弹,吹灭了面前的烛火。
黑暗中,她的声音比寒冰更冷:“好一招借刀杀人……可惜,刀,现在在我手里。”
她没有选择立刻撕破脸皮。
揭发一个靠邪术传讯的太师,固然能定其罪,却无法根除他盘根错节的势力。
她要的,是从根基上,彻底瓦解裴文渊这把“刀”对萧阙的信任。
当日午后,户部尚书裴文渊被密诏入宫。
他心中忐忑,以为是观星台的预算出了纰漏,正准备据理力争,凤无涯却亲手递上了一份名单。
名单上,是十二个名字,全是他户部最得力的下属。
“这些人,每月按时向你呈报各地账目,你以为他们是你最忠心的臂膀?”凤无涯的声音很淡,却像重锤敲在裴文渊心上,“其实,他们每一个人,都在背着你,向太师府写密报。”
裴文渊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他翻阅名单的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那每一个名字,都曾是他引以为傲的发现,是他用来“制衡”皇权的班底。
他猛然想起,为何自己每一次准备上奏弹劾某个项目时,这些“忠心耿耿”的属官总能提前备好详尽无比的文案;为何他自以为是的“制度制衡”,在女帝面前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原来,他不过是萧阙手中的一个提线木偶!
他所以为的战场,不过是别人早已布置好的棋盘!
那所谓的“为国为民”,那所谓的“坚守制度”,在这一刻,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裴文渊,就是萧阙用来遮掩自己权术的一块遮羞布!
当夜,裴文渊府邸书房,灯火通明。
他提笔欲写那封弹劾凤无涯的奏章,笔尖悬在纸上半寸,墨汁滴落,污了一片雪白,一如他此刻混乱不堪的内心。
最终,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将那支价值千金的紫毫笔重重摔在地上,折为两段。
他疯了似的换上朝服,不顾外面瓢泼大雨,冲向宫门,嘶声请求面圣。
凤无涯似乎早有预料,已在观星台的最高处等候多时。
雨水打湿了裴文渊的官帽,让他狼狈不堪。
他一见到那道矗立在风雨中的纤细身影,便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双手高高捧着一枚沉重的青铜印钥。
“臣……有罪!”他的声音沙哑,“臣愿交出户部全部账权,只求陛下……保留户部建制。制度可以错,但……但国之根本,不能亡!”
凤无涯缓缓走下台阶,接过那枚冰冷而沉重的印钥,它象征着大燕王朝的钱袋子。
她看着眼前这个失魂落魄的男人,声音竟有了一丝难得的温和:“朕不要你效忠一个僵死的制度,朕要你,亲眼看着朕,如何重建它。”
转身,她对身后的沈昭华下令,声音不大,却穿透雨幕,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道道诏令如惊雷般从宫中发出:即日起,废除延续百年的“净心香”贡例,宫中用香改由皇室内务府直属香坊供应;立刻查封所有与太师府有牵连的香料渠道,所有涉事官员,一律停职查办!
风暴,来得又急又快。
数日后,一个更诡异的消息从天牢传来。
被关押的娄青娥在狱中绝食,今日气绝而亡。
然而,当狱卒准备收敛尸身时,那具“尸体”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为一滩腥臭的黑水,顺着地缝渗入地下,消失无踪。
影蜕之术!
她留下的,从一开始就是一具替身!
消息传到凤无涯耳中,她却不见丝毫惊怒,反而发出一声轻笑:“她逃得掉一根线,却逃不掉整张网。”
她话音未落,冯六鲤,那个送香的老仆,已被带到殿前。
他早已被凤无涯的雷霆手段吓破了胆,此刻更是彻底归心,跪在地上,主动献上了一本他默记下来的“香谱暗码”——那正是萧阙用了几十年,联络天下门生故旧的密码本!
此刻,太极殿前,一座新设的“灵牍台”拔地而起。
玄契的墨线在空中飞舞,依照那本香谱暗码,在巨大的水镜之上,缓缓编织出一张覆盖整个大燕王朝的巨大情报链图。
从北境的守将,到江南的盐商,再到朝中的高官……每当一个暗码被破译,水镜上便有一个光点骤然亮起,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那便意味着,又一名奸细被连根拔起。
凤无涯一袭龙袍,孑然立于高台之上。
她望着远处那依旧大门紧闭,死寂一片的太师阁,唇角扬起一抹睥睨天下的弧光:“萧阙啊萧阙,你藏得再深……也终究,只是朕登天路上的一级台阶。”
太极殿前的喧嚣渐渐散去,灵牍台上的光芒也随之黯淡。
凤无涯遣散了众人,独自伫立于高台之上。
夜风吹拂着她的龙袍,猎猎作响,仿佛在为这场无声的胜利奏响凯歌。
然而,她的目光却并未在太师阁的方向过多停留,而是缓缓抬起,望向了那片被宫墙割裂的、深邃无垠的星空。
那夜,凤仪宫的灯火彻夜未熄,龙榻之上,却始终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