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荒初定,天下归心,凤无涯这三个字,已然从一位人间帝王的名号,演变成了一种全新的信仰。
这股信仰的热潮,首先在最是淳朴也最是蒙昧的边远村寨中,以一种近乎失控的方式爆发了。
南荒七十二村之一的石鼓村,村民们自发熔炼了战时缴获的兵器,混以家中仅有的金银,竟要为凤无涯铸一尊三丈高的纯金法身,供奉于村中最显眼的山巅,称其为“当世真神”,日夜叩拜。
消息传到帝都,煨娘的身影悄然无声地出现在了石鼓村的山路上。
她看着那已初具雏形的金身胚胎,和村民们狂热而虔诚的脸,心中百感交集。
她没有动用任何术法,只是走到了主持此事的老村长面前,轻声问道:“老人家,您说,帝君是神,对吗?”
“当然!是真神!活菩萨!”老村长激动得满面红光。
煨娘的语气愈发轻柔,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这团烈火:“那您告诉我,神,需要我们做什么?”
“供奉!祈求!求他保佑我们风调雨顺,求他恩赐我们五谷丰登啊!”
煨娘摇了摇头,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悲悯:“帝君率领万灵,浴血奋战,为的不是让我们从跪拜图腾,变成跪拜他。您若把他造成了高高在上的神,那我们这些刚刚能与人平等对话的器灵、山灵、水灵,又算什么?难道又要变回匍匐在神像脚下,摇尾乞怜,等待‘恩赐’才能活下去的玩物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
村民们脸上的狂热瞬间凝固,随即被巨大的羞愧所取代。
他们想起那些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刀灵,想起为村子引来水源的溪灵,想起在黑夜中燃烧自己照亮道路的灯灵。
是啊,帝君要的是万灵平等,他们却险些亲手将他推回神坛,再次在人与灵之间划开一道天堑。
“拆!我们错了!我们糊涂啊!”老村长第一个举起锤子,狠狠砸在了那金身胚胎上。
金身被拆,熔化的金属没有被村民们私分,而是被他们建造成了一座崭新的学堂。
学堂落成之日,煨娘亲手在门楣上提了三个字——启明塾。
这里不教别的,专教孩得们识文断字,以及如何与万物生灵沟通的点化启蒙之法。
石鼓村的举动如同一颗石子投入静湖,消息传开,南荒七十二村乃至更远的地方纷纷效仿,一座座“启明塾”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
这股风潮甚至越过高山,传到了西域,据说连那些世代信佛的僧人,都派出了使者,前来学习这种“不立神像,只立人心”的全新法门。
数月后,奉旨巡查天下的老檀头风尘仆仆地回到帝都,向凤无涯呈上了一本厚厚的《灵祀录》。
“陛下,老臣这一路,大开眼界啊!”老檀头感慨万千,“您看,这是北地铁矿山的一个村子,他们推举村口一口三十年从未干涸的老井为‘村正’,大小事务都要先问过井灵的意见。还有江南的水月寺,那里的和尚主动拆了三世佛像,将寺庙改建成‘灵贤阁’,里面陈列的,是历代为守护那片土地而牺牲的将士遗物、为百姓开凿运河的官员官印,甚至……连当年那口因听闻帝君事迹而流下铜泪的铜罄,也被郑重地请了进去,与英魂同享香火。”
老檀头长叹一声,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陛下,从前是人在求神保佑,如今,是人与灵在彼此守护。”
凤无涯翻看着《灵祀录》,缓缓点头:“这,才叫万灵共祀。”
恰逢有大臣上奏,建议效仿仙神品秩,设立“灵官司”,为天下生灵评定品阶,以便管辖。
凤无涯当即否决:“灵,是友,非官。”他随即下令,废除一切品秩之议,改设“灵友盟”,不设官阶,只设席位,由煨娘牵头,专门负责调解人与灵之间的纠纷,共享彼此的智慧与力量。
灵友盟的首次集会,万灵齐聚,气氛庄重。
许多灵不善言辞,场面一度有些沉寂。
就在此时,一个曾于南荒战场上声震九霄、如今已然退役的鼓灵“哑擂”,用沙哑的嗓音,只说了一句话。
“我不懂什么政令法条,但我记得,每一个在冬天里因为饥饿而哭泣的孩子。”
全场死寂。
这一句话,比任何慷慨激昂的陈词都更具力量。
会后,数十名曾为南荒铸造血契兵器的老工匠,颤抖着来到灵友盟的驻地外,长跪不起,自发前来赎罪。
他们没有金银可以赔偿,便献上了各自家族秘不外传的锻器技法,只求心安。
凤无涯将这些技法全部收录,命机庐子牵头,联合天下巧匠,编纂一部《百工灵典》。
并在开篇扉页上亲笔写下一行批注:“凡愿与天下共享技艺者,其所用器物,皆可申请点化启蒙,入灵友盟。”
此令一出,天下震动!
这不亚于向所有凡人工匠敞开了一条通天大道!
一时间,百工争献秘法,从铸剑到纺织,从造纸到农具,无数珍贵的技艺汇入帝都,唯恐落后于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
帝都,静思园。
这里是凤无涯安置那些曾犯下大错,却又罪不至死之人的地方。
离烛一身布衣,每日劈柴挑水,做着最寻常的杂役。
她走到哪里,那只曾被她用作传讯工具的铁铃铛就跟到哪里,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一日,离烛终于忍不住,在井边停下,回头问那悬浮在半空的铃铛:“你日日跟着我,为什么不恨我?我曾那样利用你。”
铁铃铛轻轻晃了晃,发出一串比往日更清澈的声音,一道稚嫩的意念传入离烛心中:“因为,你后来给了我一个名字。我叫,‘清音’。”
此语经由园中杂役之口传出,竟在天下间引起了巨大的波澜,深深触动了那些曾被当做工具、受尽压迫的生灵。
数日后,几位曾深度参与血契研究、双手沾满灵血的老巫医,联名上书,愿献出他们手中仅存的《逆契经》残卷,只求一个能进入灵友盟,重新学习如何与万物相处的资格。
凤无涯准奏,在奏折上朱笔批复:“赦罪不在宽恕,而在重建。”
年末,万灵祭典。
这是凤无涯登基后的第一个祭典,没有祭神,只祭天地万物。
当夜,遍布九州四海的灵启灯,在同一时刻被点亮。
亿万道光芒冲天而起,汇聚于苍穹之上,竟不再是杂乱无章的光点,而是勾勒出了一幅恢弘壮丽的流动画卷!
画卷之上,群山仿佛活了过来,迈开沉重的步伐;江河奔腾,发出低沉的私语;城市中,万千器灵携手共舞,田野里,草木之灵随风摇曳。
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展现出它最本源的生命律动。
地面上,无数人与灵热泪盈眶,他们仰望天穹,最终将目光汇聚在皇城之巅那个挺拔的身影上,发自肺腑地山呼海啸:“神皇!神皇万岁!”
凤无涯抬起手,喧嚣声戛然而止。
他的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菩萨塑在庙里,它不会动,但它教会了世人何为慈悲。朕,也不会永生,但这天地万物,皆可继承朕之意志,薪火相传,永不止息。”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识海中的万象点灵图第九道枷锁,轰然碎裂!
紧接着,第十道,也是最后一道虚影,缓缓显现——那不是任何具体的生灵或神器,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浩瀚星空。
星海中央,无数璀璨的光点彼此之间被看不见的丝线连接,构成了一张覆盖诸天、包罗万象的巨网,仿佛宇宙的终极脉络。
也就在同一时刻,远在帝都地底最深处的佛骨塔内,那尊镇压着无尽怨气的石佛,其眼角早已干涸的金色泪痕,竟再次湿润,最终,凝聚成一滴,缓缓滴落。
夜深了,祭典的狂欢渐渐平息。
凤无涯独自立于观星台上,感受着体内前所未有的磅礴力量,与那片星空巨网遥相呼应。
然而,就在万籁俱寂,天地同息的一刹那,一股莫名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他心底升起。
那并非来自外界的冷风,而是一种源于时空深处的窥探感,冰冷,死寂,仿佛亘古存在的某种东西,因为那张巨网的显现,终于将目光投射了过来。
帝君的视线扫过灯火阑珊的雄伟帝都,但这一次,他却感觉那些熟悉的宫墙殿宇的阴影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声地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