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大夏三十六州,无论深山古村还是繁华雄城,无数百姓不约而同地端出一碗清水,置于庭院,焚香叩拜。
碗中水面不起一丝波澜,却清晰地映照出天穹之上那座倒悬的神殿虚影,金光流转,庄严浩瀚。
皇城司天监内,耿南斗手中的史笔重逾千斤,他看着观星镜中汇聚的万家灯火与天际星图交相辉映的壮丽景象,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
纸上,墨迹因激动而晕开:“非神迹,乃共鸣——人心所向,即是法相!”
然而,黎民的虔诚狂欢,在真正的掌权者眼中,却是最致命的僭越。
翌日清晨,破晓的第一缕曦光尚未刺破云层,三道蕴含着滔天威压的法旨便已化作流光,从东海之滨的太虚观、南疆深处的玄丹宗、西域雪山的云渺门同时射出,昭告天下。
《除魔诏》!
诏书辞藻华丽,却字字诛心,历数大夏女帝凤无涯三大罪状:“窃取星律,妄图以凡俗之躯染指天道;蛊惑黎庶,以伪神之姿动摇修行根基;逆天而行,此乃动摇万古道统之大魔!”诏书号召天下修士,共伐大夏,以正乾坤。
最令人心胆俱裂的,是诏书末尾那三个鲜红如血的掌印。
每一个掌印都散发着足以让元婴修士心神崩溃的恐怖气息,那是三位早已避世千年,传说中触摸到天地法则门槛的化神老怪留下的血印!
太虚观观主、玄丹宗宗主、云渺门门主!
这三尊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老怪物,竟同时为一份诏书背书!
而在玄丹宗宗主“玄牝子”的血手印旁,更有一行以神念烙印的私语,只有同阶修士方能窥见:“待擒获凤氏,以无上情锁炼其道心,可成吾之最佳炉鼎,届时化神之上,亦可窥探一二。”淫邪与贪婪,昭然若揭。
一石激起千重浪!
诏书一出,天下震动。
边境之上,镇守大夏国门的八百里烽燧几乎在同一时间被修士的术法点燃,狼烟滚滚,直冲云霄!
那不是凡间的狼烟,而是由法力催生的黑色烟柱,是修士战争的最高警示!
百万修士联军自三大宗门的山门内如潮水般涌出。
金丹修士组成先锋战队,脚踏法器流云,遮天蔽日;元婴期的统帅们则端坐于巨大的战争楼船之上,在云层中布下重重杀阵,庞大的军阵威压如泰山压顶,缓缓向大夏腹地推进。
山雨欲来风满楼,国之将倾!
与此同时,大夏皇宫深处,归源舟内。
连璟的身体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剧变。
他紧闭双眼,面色苍白如纸,那具被凤无涯以无数天材地宝续命的道胎,此刻正剧烈震颤。
他眉心的那道金色印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裂开一道道蛛网般的缝隙,每一道裂痕的出现,都伴随着一段破碎的前世记忆洪流般涌入他的脑海,冲击着他脆弱的神魂。
“……真正的容器,不是这具躯壳,而是人心……”
窑隐临终前的遗言,如暮鼓晨钟,在他混乱的意识中反复回响。
凤无涯凝视着他痛苦的面容,指尖轻轻划过他冰冷干裂的嘴唇,眼中是化不开的疼惜与决绝。
“若要续命……”她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疯狂与霸道,“那就让这整个王朝,为你点灯!”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身影如风,直奔皇宫禁地——寒鉴池。
“锻心!”
随着她一声清喝,池水翻涌,一道魁梧的身影破水而出。
锻心,大夏神机营的首席匠师,一个将生命完全奉献给机关与阵法的奇才。
“陛下!”锻心单膝跪地,水珠顺着他古铜色的肌肤滚落。
“逆向推演‘守心曲’与‘兵魄链’的共振频率,”凤无涯的命令简短而急促,不带一丝感情,“我要你以此为基础,构建一套能够承载并传输魂光的回路,我要它覆盖整个大夏九州!我称之为——愿力回路!”
锻心猛然抬头,眼中满是骇然。
守心曲是安抚神魂的秘法,兵魄链是连接军魂的阵纹,这两者逆向推演,再放大到覆盖九州……那将是何等恐怖的工程!
更重要的是……
他沉吟良久,终于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陛下,此阵一旦开启,便是以万民魂光为引。若万民献出哪怕一丝魂光,其汇聚而成的反噬之力,将如天谴降临。谁来承受?”
“我。”
凤无涯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却重如山岳。
她冷然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睥睨天下的傲慢与悲壮。
不等锻心再言,她猛然抬起手腕,一道寒光闪过,白皙的肌肤上裂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殷红的心头血如红宝石般涌出。
她将手腕按在锻心面前的万象点灵图核心之上。
那是一张巨大的青铜阵图,平日里只显示九州山川地脉。
但此刻,随着凤无一滴滴心头血的注入,整张青铜图瞬间亮起,无数古老而繁复的符文疯狂流转,最终,图中浮现出一个前所未有的结构——一座横贯九州,连接三十六州的巨型阵法轮廓。
那阵法的形状,赫然是一张仰天长啸的狰狞人面!
这,便是“文明共启阵”的雏形!
北境前线,烽烟四起。
朱鸾一身赤甲,率领三百名女帝亲卫,如鬼魅般穿行在夜色中。
她们没有携带任何兵器,怀中只抱着一盏盏闪烁着微弱光芒的心灯。
她们的任务,便是将这三百盏由凤无涯心血点燃的灯火,作为子焰,悄无声息地潜入敌军后方那些被修士占据的村庄里。
深夜,一座被玄丹宗修士占据的村庄里。
一名金丹初期的修士因水源被毁,心烦意乱,正欲一掌拍碎村民的灶台。
就在他手掌即将落下之际,灶台上那口黑漆漆的炒锅竟“嗡”的一声自行腾空而起。
他心中一惊,定睛看去,只见那锅底不知被谁刻上了一行模糊的字迹:“我家娃昨儿还用它煎蛋哩。”
他尚未反应过来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是何意,那口炒锅的锅盖猛然飞起,又以雷霆万钧之势“哐当”一声合拢,不偏不倚,正好将他的头颅死死夹在锅身与锅盖之间!
“啊——!救命!这锅成精了!快救我!”
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
他疯狂挣扎,法力狂涌,却发现那口凡铁炒锅坚固得如同法宝,任他如何施为都纹丝不动。
更恐怖的是,随着他的惨叫,四邻的器物仿佛被同时唤醒。
一把扫帚凭空飞起,对着另一名冲来救援的修士脸上猛抽;一个装满水的大水缸缸口对准另一人,猛地喷出一道高压水箭;一扇破旧的门板更是如同巨兽之口,张开“咬”住了一名修士的大腿!
整座村庄,在无声中完成了对入侵者的反击。
消息以一种诡异的速度在修士联军中传开,恐慌如瘟疫般蔓延。
一名元婴统帅看着手中关于“器物造反”的战报,脸色铁青,喃喃自语:“这大夏的凡人……他们连锅碗瓢盆都当神明供起来了吗?”
长城之巅,风声如泣。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村正,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杖,颤颤巍巍地登上了烽火台。
他望着远处地平线上那条由修士大军汇成的滚滚尘烟,浑浊的老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平静。
他忽然整理了一下衣衫,朝着皇城的方向,跪地,郑重地叩了三个响头。
“陛下要借咱的一丝魂光?好啊……”他沙哑的声音在风中飘散,“咱这一辈子,耕了一辈子田,喂了一辈子牛,没做过啥惊天动地的大事。今儿个,也算是能为咱大夏,为咱的家,出最后一份力了。”
话音落下,他手中那个喝了一辈子水的陶碗轻轻晃动了一下。
一抹微弱如萤的魂光,从他的天灵盖中缓缓升起,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颤颤巍巍地飞向高空,融入那无形的阵眼之中。
刹那间,仿佛是一个信号。
江南的稻田间,正在祈祷的农夫放下了手中的锄头,闭目默念;北境的雪原上,围着篝火的牧民停止了歌唱,齐声低诵;城镇里,工匠、商贩、书生……成千上万,乃至成百上千万的大夏子民,都在同一时刻,心甘情愿地献出了自己的一缕魂光。
千万缕魂光如萤火汇流,从九州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升起,最终在天穹之上汇聚成一道贯穿天地的璀璨光河,咆哮着,奔腾着,疯狂涌入京城上空那座无形的巨阵!
阵心,凤无涯披着被自己鲜血浸染的赤红龙袍,手持传国玉圭,昂首而立。
在她身后,那亿万人的虚影交织叠加,缓缓凝聚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光影巨人。
巨人的面目模糊,却与凤无涯如出一辙。
她感受着体内那股足以撕裂神魂的庞大愿力,也感受着那股足以毁灭星辰的反噬之力,嘴角却勾起一抹狂傲的笑意。
她低声呢喃,声音却通过大阵传遍了整个天地,清晰地响彻在每一名来犯修士的耳边:
“你们说我是窃取天道的邪魁?”
“那今日,我便让这由亿万民心燃起的‘邪火’,烧尽你们那虚伪冰冷的清规戒律!”
光河奔涌的速度越来越快,那座横贯九州的巨大人面阵法,其上的每一道纹路都被点亮,发出的嗡鸣声从无到有,从低沉到高亢,仿佛一头沉睡了万古的巨兽即将睁开双眼。
那光影巨人越发凝实,几乎要化为实质,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开始弥漫,连天地法则都在这股纯粹的文明意志前微微战栗。
大阵,这座承载了一个王朝所有希望与决绝的宏伟造物,正处于它第一次真正呼吸前的最后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