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冰冷机械的宣告,如同来自上一个纪元的墓志铭,在凤无涯的识海中回响,却未激起半分波澜。
她的目光早已穿透了风雪,落在那道深不见底的冰渊裂谷之上。
北征队伍在极北之地的暴风雪中穿行了整整三日三夜,连最精锐的锐士也被这吞噬一切光与热的纯白地狱折磨得几近崩溃。
而今,终点已至。
凤无涯抬手,掌心那枚源自龙脉的残印微微发烫。
她没有丝毫犹豫,另一只手取出了知非临别时所赠的那块“继”字碑片。
当二者触碰的刹那,一股无形的伟力自她体内汹涌而出,如同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这片万古冰封的大地之上!
“轰——隆!”
整座冰渊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吼,脚下的寒冰轰然崩裂,一道宽达百丈的深渊豁然洞开,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森然的寒气如恶龙吐息,扑面而来。
裂谷最深处,一扇镌刻着无数交错齿轮纹路的青铜巨门,静静地矗立着,与她昨夜在幻象中所见的景象别无二致。
那只苍白巨手,正是从这门后伸出。
她面无表情,自怀中取出一枚仿制的黑晶信标,这枚由大夏顶尖工匠耗费无数心血复刻的信物,在此刻显得如此渺小。
她将信标精准地嵌入巨门正中的一道缝隙。
嗡——!
一声低沉到几乎听不见的共振,瞬间传遍了整座冰渊。
下一刻,凤无涯腰间悬挂的九枚特制玉符,竟在同一时间灼热发烫!
那是九处“灵启遗骸”的坐标,它们在这一刻,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同时激活,遥相呼应。
“陛下……”陈十七握紧了手中的铁枪,声音因震撼而干涩。
凤无涯肩头,那只名为蜕梦的蝴蝶翅膀微微一颤,一段破碎、冰冷的记忆碎片直接烙印在她的意识深处:此门,名为“九喉之狱”,它镇压的并非寻常妖魔,而是上一个纪元失控的“神谕”。
所谓的“校准”,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谎言,其本质,是定期清洗这个世界,抹除一切“超纲”的存在,以维持某种冰冷而精准的预设秩序。
“陈十七。”凤无涯的声音清冷如冰,“率锐士营在此布防,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巨门半步。”
“遵旨!”陈十七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带领队伍散开,结成最稳固的防御阵型,将这扇不祥之门牢牢封锁。
凤无涯颔首,她身侧,一团幽影蠕动,凝聚成渊瞳分灵的模样,无声地侍立。
她再不迟疑,一步踏入了那扇缓缓开启的巨门。
门后,并非预想中的洞窟或宫殿。
而是一片死寂的,悬浮于无尽虚空之中的废墟城影。
断裂的黑塔倾颓倒塌,锈迹斑斑的巨大铜柱如巨人的墓碑般林立,残破的街巷间,遍布着早已失去动力的机械残骸,它们奇形怪状,如同远古巨兽的尸骨。
这里没有风,没有声音,甚至没有时间的流逝感。
凤无涯缓缓伸出指尖,轻轻抚过身边一面尚算完整的墙壁。
墙面冰冷坚硬,但在她触碰的瞬间,竟如水波般荡漾开来,一幅立体的光影投影骤然浮现。
画面中,无数身披灰色长袍、面目模糊的存在,正冷漠地站在各种形态各异的智慧生灵面前。
他们伸出手,从那些生灵——无论是人族、妖族,还是其他闻所未闻的种族——的体内,强行剥离出一枚枚散发着璀璨光芒的“火种核心”。
那些核心被一一封入巨大的黑色碑石之中,而失去核心的生灵,则瞬间化为飞灰。
“他们不是创造者……”凤无涯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彻骨的寒意,“他们是回收者。”
就在她明悟这一点的刹那,身旁的渊瞳分灵猛地泛起一阵剧烈的血光。
血光之中,一幅画面清晰地映现出来——远在万里之外的大夏皇宫深处,静坐调息的连璟猛然睁开了双眼,一口鲜血喷洒而出!
他的道胎,正通过与渊瞳分灵的神秘链接,被动地、疯狂地接收着来自这片废墟的记忆洪流!
凤无涯心头一紧,却未停下脚步。
她知道,此刻退缩已毫无意义。
她必须走到最深处,看清这“九喉之狱”的真正面目。
穿过死寂的废墟,很快,一座倒悬于虚空中心的巨大钟楼出现在眼前。
钟楼通体漆黑,而在其顶端,也即是下方最深处,正静静悬挂着第九块完整的黑色碑石。
碑石表面,流转着与她那块“继”字碎片上完全相同的神秘符文,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找到了。
凤无涯正欲靠近,异变陡生!
她四周的地面毫无征兆地拔地而起,升起十二尊高达三丈的石像。
这些石像皆是手持巨兵的人形兵器姿态,造型古朴而狰狞,它们空洞的眼眶中,骤然泛起死寂的灰色光芒,齐齐锁定了她这个唯一的闯入者。
杀气,如潮水般涌来。
然而,凤无涯却并未第一时间动用【万类同启纹】的点化之力。
她反而缓缓抬手,从储物法器中取出了一样东西——那是在柳河屯曾经失控暴走,险些酿成大祸的镰刀。
她凝视着镰刀,轻声说道:“你也曾被这样的力量操控过,对吗?”
镰刀在她掌心发出一阵剧烈的嗡鸣,仿佛在回应她的问题。
下一刻,它竟脱手飞出,主动迎向其中一尊石像。
锋利的刀刃划破死寂的虚空,没有发出金铁交鸣之声,反而响起一声仿佛源自金属灵魂深处的悲鸣!
那声悲鸣,充满了不甘与痛苦。
刹那间,被镰刀锁定的那尊石像,高高举起的石斧猛然一滞。
它眼眶中的灰光剧烈闪烁,竟流露出一丝挣扎之色。
就是现在!
凤无涯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身形如电,一步踏前,并指为剑,指尖逼出一滴殷红的心头血,闪电般点在了那尊石像的额心!
“醒来!”她口含天宪,厉声喝令,“记住你曾守护的人!”
心头血没入石像眉心,仿佛点燃了什么。
石像周身爆发出刺目的光芒,随即轰然单膝跪地,庞大的身躯剧烈颤抖。
它眼中的灰光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幕幕飞速闪过的残破光影——一位温柔的农妇在月下纺纱,几个孩童在织机旁嬉戏打闹,温暖的烛光映照着一家人幸福的笑脸……
这尊杀戮兵器,它的前身,竟是一件被前代火种持有者点化的织机!
几乎在同一时间,远在皇宫的连璟,不顾神魂被撕裂的剧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强行撕裂了与渊瞳分灵的链接,将一句警告,也是最后的真相,跨越空间传递而来:
“门后不是囚徒……是钥匙的看守人!他等的……就是‘第十任持有者’现身!”
话音未落,那座倒悬的钟楼之上,巨大的黑钟竟无风自动,发出一声沉闷至极的敲击!
咚——!
钟声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凤无涯的识海中炸响。
剧痛传来,她体内的【万类同启纹】竟在瞬间失控,开始疯狂地逆向抽取她的灵力、神魂,乃至生命本源!
那些繁复的齿轮状纹路,仿佛活了过来,要将她也彻底吞噬,转化为一个新的、用来镇压世界的封印枢纽!
危急关头,凤无涯眼中却不见丝毫慌乱。
她非但没有抵抗这股吞噬之力,反而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她彻底敞开了自己的意识!
下一刻,她自登基以来,巡视天下所见的一幕幕画面,如决堤的洪流,尽数涌入了那疯狂旋转的齿轮纹路之中!
有白发苍苍的老者,率领全村百姓焚香迎驾,那香火之气,是最质朴的敬仰;有扎着冲天辫的孩童,用石子在地上歪歪扭扭地摆出一个巨大的“凤”字,那是未经雕琢的孺慕;更有无数被点化的农具、器物,在深夜里自发巡视田垄村舍,守护着它们的主人,那是属于万物的忠诚……
这些记忆,这些属于“民愿”的温暖洪流,对于冰冷机械的齿轮秩序而言,便如同最炽烈的神火!
滋啦——!
【万类同启纹】剧烈震颤,内部的齿轮纹路在民愿洪流的冲刷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最终,在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后,猛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目金光!
那不是被吞噬,而是浴火重生,完成了又一次本质上的跃迁!
钟声,戛然而止。
悬挂于钟楼之下的第九块黑色碑石,在金光的照耀下,寸寸龟裂,最终轰然炸裂,化作漫天飞舞的光尘。
而在那光尘最中心,一个全新的、从未出现过的第十个金色字符,缓缓凝聚成形。
“启”。
与此同时,冰渊之外,整个大夏王朝境内,所有由工部建立的“启明分台”在同一时刻冲天亮起!
光柱贯穿云霄,遥遥呼应。
甚至在无数村庄、城镇之中,那些未曾受过点化的陶罐、木勺、石磨、犁头,也都在此刻泛起了一层淡淡的微光。
冰渊入口处,陈十七骇然发现,自己紧握的铁枪竟剧烈震颤,不受控制地自动调转枪头,指向了遥远的南方——那是大夏的心脏,神都洛阳的方向!
而在神都之外的太虚观绝顶,一直枯坐的洛天河猛地睁眼,他手中那枚早已断裂的掌教玉圭,竟凭空自燃。
燃烧后的灰烬,没有随风飘散,而是凝成一股细流,逆风飘向了遥远的北方,如同一场无声的朝拜。
“原来……”洛天河仰天,发出一声悠远的长叹,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释然与震撼。
“我们……才是被关在外面的人。”
随着他话音落下,“九喉之狱”的青铜巨门缓缓闭合,最后一道缝隙也消失不见。
凤无涯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风雪之中。
她的肩头,那只蜕梦蝶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刚刚破茧而出、通体晶莹剔透的新生蝴蝶。
它将蜕梦蝶所有的记忆烙印其上,轻轻扇动了一下翅膀,在凤无涯耳边留下了最后一句话语,便化作一道流光,消散在天地之间。
“下次见面,我会叫出你的名字。”
风雪,似乎也为这新生而静止了片刻。
凤无涯站在原地,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
掌心之中,那枚全新的【万类同启纹】静静流转着温润的金光,其上,第十个“启”字符文,仿佛蕴含着一个世界的呼吸。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无形的网络,已经以她为中心,遍布了整个大夏的疆域,连接着每一寸土地,每一件器物,乃至每一个子民最深处的期盼。
这不再是孤身一人的点化,而是属于万物的共鸣。
她的目光穿透风雪,望向南方。
那双深邃的凤眸中,第一次没有了冰冷的算计与帝王的威严,而是升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足以撼动整个时代的磅礴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