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未满,问道崖上仍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死寂。
凤无涯没有随众离去,反而一袭玄衣,独自踏入了那片被遗忘的碑林深处。
此地乃是问道崖的禁区,更是太虚山的伤疤。
千年以来,无数试图叩问仙门却被天道斥回的失败者,在心死之际,会在此立下一块残碑,作为自己存在过的最后证明。
风雨侵蚀,岁月无情,碑林早已破败不堪,断石残垣,字迹斑驳,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绝望与不甘。
凤无涯缓步走在其中,脚下是碎裂的石板与枯黄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停在一块半截入土的断裂玄石前,石身上刻着一个早已模糊的“战”字,笔锋凌厉,透着一股至死不休的执拗。
她缓缓伸出手,苍白修长的指尖轻轻抚过那冰冷粗糙的石面。
就在指腹触及“战”字最后一捺的瞬间,她凤眸微凝。
有极细微的震颤,正从石心深处传来,如同一颗衰弱至极的心脏,在做最后的搏动。
那不是物理的震动,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悲鸣。
一道瘦小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身后,如同一个从阴影中走出的鬼魅。
是守碑童知非。
他双目空洞,面无表情,却快步上前,对着凤无涯急切地比划着手语。
他的手指在空中划出无声的轨迹,凤无涯看懂了。
——这些碑……在哭。
知非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悲悯。
他自出生起便在此守着这片碑林,早已能“听”到这些石头发出的无声呐喊。
千年来,所有被“天道”否定的求道者,他们毕生的执念、不屈的意志,早已在日复一日的怨念中,渗入石髓,与此地连为一体。
它们只是在沉睡,只差一缕足够强大的外力,便能将其唤醒。
凤无涯静静地看着那块玄石,仿佛能看到一个孤高的身影,在天门之前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最终化为尘埃。
她缓缓收回手,从袖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枚铁钉,通体乌黑,样式古朴,钉身上还沾染着早已干涸的暗红色血迹。
这枚铁钉曾随她征战西戎,钉死过三名试图突袭帅帐的敌方大将,饮过万军之血,也承载着她身为凡人统帅时的滔天杀伐与守护意志。
她凝视着铁钉,然后轻轻将其嵌入玄石的裂缝之中,动作轻柔得像是安放一件稀世珍宝。
“你们走过的路,”她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碑林每一寸角落,“不该被抹去。”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枚饮血的铁钉仿佛被注入了灵魂,竟从钉首处缓缓“睁开”了一只猩红的独眼!
它不再是死物,而是化作了一个有灵的侍者,一个由杀伐与守护意志凝聚而成的灵侍。
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直接在凤无涯的脑海中响起:“我记得……那些金戈铁马,那些血染的黄沙。我……也想再走一次。”
轰——!
仿佛一个信号,整片死寂的碑林瞬间活了过来!
嗡鸣声大作,一股股压抑了千年的磅礴意志冲天而起,卷起漫天尘埃!
无数碎裂的碑石、残破的基座,竟自行从土中浮起,在半空中急速震颤。
它们在响应,在咆哮!
紧接着,在凤无涯震撼的注视下,那些碎石开始自动拼接、组合,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操控着一切。
一块块残碑化为石阶,一片片碎瓦铺成路面,一条蜿蜒曲折、闪烁着点点灵光的小径,就这么从无到有,从凤无涯的脚下,一路盘旋向上,直通问道崖顶端那座传说中最高、也最危险的“绝问台”!
这一幕,宛如神迹。
崖下,负责记录此次试炼的史官司马昭南恰好抬头,亲眼目睹了这颠覆认知的一幕。
他手中的竹简“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浑身颤抖,嘴唇哆嗦着,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
他猛地跪下,捡起竹简,用颤抖的手奋笔疾书:“非神迹也,乃人心不灭,意志长存!”
更远处,太虚山主峰之上,洛天河正静坐调息。
他遥望着问道崖方向那冲天而起的异象,眉头紧锁。
突然,“咔嚓”一声脆响,他手中那块代表着“清静无为”至高道法的暖玉圭,竟自行裂开了一道清晰的细纹!
那是他的道心,第一次因无法理解的现实冲击而产生了动摇!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大夏皇宫,渊瞳池畔。
端坐于蒲团之上的连璟,身体猛地一颤。
他早已陷入深度冥想,借由与凤无涯之间那玄之又玄的道胎共生链接,他的意识短暂地脱离了肉身的束缚,如一缕青烟,飘向了凡人无法企及的高维时空缝隙。
在那里,他窥见了一幅令他神魂俱裂的恐怖图景。
无数的世界,如同蛛网上的露珠,悬挂在无尽的虚空之中。
每一个文明世界,在它崛起之初,最核心的规则之地,都有一枚至关重要的“钥匙”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拔出。
钥匙被拔,规则便开始崩塌,灵气走向枯竭,文明在达到某个顶点后便会无可避免地走向衰亡,最终轮回重启,化为虚空中又一粒冰冷的尘埃。
而他自己……他的记忆在一瞬间被撕开了封印!
他看到自己身穿破碎的帝袍,站在一个即将崩塌的世界核心,是那个世界最后的守护者。
为了给下一个轮回保留一丝火种,他自愿封印了真我,将所有力量与记忆凝成一枚“道胎”,投入时空乱流,只为等待一个能够重新点燃火焰的人。
他终于明白了。
凤无涯,不是他力量的继承者。
她是那个手持火种,要将所有被拔走的“钥匙”重新夺回,彻底颠覆这无尽轮回的……重启者!
“噗——”
连璟猛然睁开双眼,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身前的衣襟。
但他脸上却没有丝毫痛苦,反而绽放出一抹灿烂至极的笑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指,蘸起唇边的鲜血,在面前的雪白宣纸上,笔走龙蛇,写下四个血字——
我在前方。
写完,他将这张浸透了他觉醒意志与无上愿力的宣纸,投入了面前那深不见底的渊瞳池中。
池水瞬间剧烈翻涌,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那张宣纸在漩涡中心被绞碎,但那四个血字却并未消散,反而被池水淬炼、压缩,最终凝聚成一道璀璨夺目的血色光流,“嗖”地一声,逆穿空间,洞破虚空,消失不见!
绝问台上,凤无涯正感受着脚下由万千执念铺就的道路,心潮起伏。
就在此时,一道血光毫无征兆地从虚空中射出,瞬间没入她的心口。
她身形猛地一晃,一股暖流瞬间遍及四肢百骸。
她仿佛听见,在万里之外,有一个温柔而坚定的声音在对她说:“我在前方。”
那一刻,她面对着茫茫天穹,却再无孤身一人的伶仃之感。
她缓缓转身,目光越过问道崖,扫向那云海深处若隐若现的太虚众仙。
她的声音,借由这万千执念的共鸣,传遍了整座太虚山脉。
“你们说,我违逆天序?”
她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可谁定的天?谁写的道?”
“今日,我凤无涯,便在此立下新规——”
她一字一顿,声如雷震:
“凡曾求道而败者,其志不灭,其路不绝!从此大夏境内,断碑可为路,残器亦可问天!”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片碑林轰然巨响!
但那些刚刚铺就的小径并未崩塌,而是彻底挣脱了大地的束缚,化作一条恢弘壮丽的登天之梯,层层叠叠,悬浮升空,直指那遥不可及的云外天穹!
守碑童知非再也抑制不住,他双膝跪地,朝着那条通天之路,朝着站在路首的凤无涯,重重叩首,泪流满面,无声痛哭。
而在千里之外,太虚山门之外的广袤大地上,异变陡生。
田埂间,一把被闲置的犁铧突然震颤起来,自行挣脱了泥土;农舍墙角,一把卷了刃的镰刀发出一声轻鸣,寒光乍现;村口那座沉重的石磨,竟也缓缓浮起……
无数平凡的农具、废弃的器物,在这一刻自发地觉醒了沉睡的灵性。
它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化作一股钢铁的洪流,不约而同地,朝着大夏皇宫的方向,缓缓飞去。
一场前所未有的,属于万物的朝圣,开始了。
凤无涯立于天梯之上,目光却没有望向那深不可测的云端,反而垂眸,俯瞰着自己一手开拓的万里江山。
这通天之路已现,但这,仅仅是在问道崖。
她广阔无垠的大夏,又有多少被埋没的“碑”,被遗忘的“器”?
一条路,终究太窄,也太远。
她的眼中没有丝毫完成伟业的激动,反而闪过一丝冰冷而锐利的谋算。
既然要让天下皆可问天,那便不能只有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