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报如雪片般飞入神都,烈禳麦在焦土之上稳定亩产的消息,足以让任何一个王朝张灯结彩,大赦天下。
然而,九龙殿内却是一片沉寂,御座上的凤无涯指尖轻敲着龙椅扶手,深邃的凤眸中没有半分喜色。
她很清楚,喂饱肚子的百姓,只是不再是饿殍,却未必是甘心臣服的子民。
她没有召见任何一个庆功的朝臣,只传了两个人——掌管民生农务的申屠野,以及负责记录这一切、堪称“新史官”的裴昭南。
“烈禳麦是天时地利,不是皇恩浩荡。”凤无涯的声音清冷如玉,在大殿中回响,“今日能种,明日或许就能被权贵夺走。民心如沙,握得再紧,没有规矩的束缚,风一吹就散了。”
她素手一挥,一张空白的雪白绢帛在两人面前的御案上缓缓铺开,如同一片未经开垦的土地。
“百姓信了粮,未必信官。朕要的,不是一时的丰收,而是千秋万代的秩序。若不把这规矩刻进石头里,今日的稷灵田,早晚又会沦为某些人中饱私囊的私器。”
申屠野常年奔波于田埂之间,对民间疾苦洞若观火,凤无涯的话瞬间点燃了他心中的一团火。
他猛然抬头,双目放光,向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陛下圣明!臣以为,这规矩,不应由朝廷来定,而应由种地的人自己来议!”
他顿了顿,整理着脑中翻涌的思绪,越说越是顺畅:“可仿效古时乡约,设立‘三老会’!一为耕者,出力最多,当有其位;二为妇人,掌管一家吃穿用度,最知柴米贵,当有其位;三为耆老,历经丰歉,见识深远,当有其位!凡一地稷灵田的收益如何分配,禾官由谁担任,灾年如何调剂,皆由‘三老会’公议决断!朝廷只派巡查御史,监督流程,不干涉内容!”
这番话石破天惊,几乎是在动摇千百年来的集权根基。
裴昭南握着笔的手都停在了半空,惊愕地看着申屠野。
凤无涯的眼中却爆发出璀璨的激赏,她重重点头,一字一句道:“好!说得好!那就让百姓,自己来写这部法!”
三日后,神都郊外的千亩洼,昔日的试验田旁,一座简陋却庄严的高台拔地而起。
没有雕梁画栋,只有夯土与原木,百姓称之为“草诏台”。
周阿槿,这位曾经的农妇,如今的农部女官,站在台上,面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一百名从各地稷灵田选拔而来的农户代表。
他们脚下,堆放着金黄的稻草和湿润的泥土。
“今日,陛下有旨。”周阿槿的声音传遍四方,“这关乎天下所有种田人的规矩,由我们自己来定!稻草为笔,泥土为纸,我们说的每一条,都将是未来的法!”
人群瞬间沸腾了!自己给自己立法?这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很快,第一场争执爆发了。
一名来自北地铁矿区的壮汉,脸膛黝黑,嗓门洪亮:“俺们流血流汗,种出的粮食,凭啥要分给别人?俺看,就该‘全归耕者’,谁种归谁!”
话音未落,一个来自江南水乡的瘦弱妇人便立刻反驳:“刘大哥这话不对!村里还有孤寡老人,还有嗷嗷待哺的稚子,他们没有劳力,难道就要眼睁睁饿死?依我看,得多留出一份,专补孤寡!”
“补了他们,俺们吃啥?俺家七八张嘴呢!”
“你的嘴是嘴,人家的命就不是命了?”
争吵愈演愈烈,双方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场面一度陷入僵局。
申屠野一直默默站在台下,此刻,他没有出言裁决,只是对身旁的草人兵士摆了摆手。
几个草人迈着沉重而整齐的步伐,搬来一摞厚厚的名册,重重地放在台前。
册页泛黄,边缘破损,散发着一股陈旧的霉味。
申屠野走上前,随手翻开一页,用一种近乎耳语的音量,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大夏历三百四十二年,春,青州府,饿殍三万一千六百人。王二狗,七岁,食观音土而死。李家三娘,二十四岁,为一斗米自卖,次日投井……”
他一页一页地翻,一个一个地念。
那些冰冷的文字,每一个背后都是一条曾经鲜活的生命。
“你们吵的,是粮食如何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洪钟大吕,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而他们,是没了命!”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那名主张“全归耕者”的壮汉,铁塔般的身躯微微颤抖,他看着那名册,仿佛看到了无数双在黑暗中乞求一粒米的眼睛。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用拳头狠狠砸着地面,泣不成声。
寂静过后,共识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达成。
最终,一部以“三成制”为核心的草案诞生了:稷灵田三成收成上缴国库,以作军需及大灾统筹;三成归耕者所有,多劳多得;三成留存地方公仓,由“三老会”决断,用于抚恤孤寡、兴修水利、应对局部灾情。
并且,在所有人的强烈要求下,增补了一条——“悯饥碑常设”。
凡有稷灵田处,必立此碑,刻录历年饿死者姓名,以警后人。
草案初定那日,凤无涯亲临观礼。
她没有带任何仪仗,未着龙袍,一身布衣,手中只端着一碗用烈禳麦煮的粗米饭。
她在田埂上坐下,与那些刚放下稻草和泥土的农户们一同,迎着夕阳,将碗中的米饭吃得干干净净。
《五谷共约》颁行之日,天下一统。
全国三百余处启灵台上,金色的烛火被同步点燃,光焰冲天。
无数草人兵士列队走上街头巷尾,它们没有兵刃,只是口中用毫无感情的语调,一遍遍诵读着共约的条文。
裴昭南在史册上奋笔疾书:“非诏令所压,乃民心所立;非帝王赐食,实万民共耕。此日,君与民,始共生。”
然而,就在这万民归心、国运初升的辉煌时刻,凤无涯腰间的北境心印符,毫无征兆地闪烁起刺目的血色光芒!
花无归的传讯急促而冰冷:“陛下!极渊裂缝有异动!一具……一具腐尸从中爬出,手持一面残破战旗,旗上血字,依稀可辨——‘大夏开国先锋营’!”
凤无涯的眸光骤然凝成万年玄冰。
大夏开国先锋营!
那是百年前,为守护这片土地,在与极渊妖邪的血战中全军覆没的忠魂!
如今,他们的骸骨,竟被邪气污染,化作了与家国为敌的傀儡?!
奇耻大辱!
朝中将领群情激愤,纷纷请战,要踏平极渊,夺回英魂。
凤无涯却出人意料地压下了所有声音。
她没有立刻出兵,反而叫来申屠野,将一份刚刚拓印好的《五谷共约》副本交给他。
“立刻派人,将此物八百里加急,送往北境枯骨原,交给九百玄甲。”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告诉她们,现在的朝廷,会为每一个战死的人记名,会给他们的家人送粮,会为他们立碑!他们的牺牲,不会再被遗忘!”
三日后,北风呼啸的枯骨原上,九百名身披玄色重甲、常年镇守于此的玄甲军士,在收到那份《五谷共约》后,沉默地伫立良久。
随即,她们齐齐单膝跪地,右手重重叩击在左胸的甲胄上,发出金铁交鸣的铿锵巨响。
“愿为大夏!愿为英魂!”
九百玄甲,主动请战!
花无归亲率这支复仇之师,于黎明时分突袭极渊入口。
面对那具散发着滔天邪气的腐尸,玄甲军并未硬撼,而是以强弓劲弩,将无数捆扎好的烈禳麦秆射入其周身。
“点火!”
随着花无归一声令下,火箭呼啸而至。
蕴含着磅礴生机的烈禳麦轰然引燃,金色的火焰瞬间吞噬了腐尸!
那火焰并非凡火,竟能灼烧邪气。
在凄厉的嘶吼声中,腐尸寸寸消解,而那面被邪气污染的残旗,在金色火焰的焚烧下,非但没有化为灰烬,反而燃起了一道纯净璀璨的金焰!
战鼓声中,金焰化作一道模糊的将军印记,脱离旗帜,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最终落回了枯骨原深处的英魂骨冢之中,消失不见。
邪祟净化,英魂归位!
战报传回神都,凤无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自下令,将《五谷共约》的全部条文,一笔一划,镌刻于一尊新铸的青铜大鼎之上。
“此鼎,名为‘民愿’。”她抚摸着鼎身上温热的铭文,“置于皇城广场,与天同鉴,与民共守!”
深夜,凤无涯独身一人来到渊瞳池畔。
月华如水,九块镇国石碑的影子静静投射在水面。
当她的目光落在第九块碑影上时,一行全新的字迹缓缓浮现:
“信立则国固,愿聚则神降。”
信任已经建立,民愿正在凝聚。
她似乎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指尖微微一动,仿佛有一根无形的丝线被拨动了。
那是……草人的意识!
一直以来,她只能远程感知草人的位置和状态,下达命令,却从未有过如此清晰的主动回传。
意识顺着那缕联系延伸而去,瞬间跨越千里,抵达了烟雨蒙蒙的江南某村。
夜色中,一个稻草人正静静地立在田边。
一名双目蒙着白翳的盲童,正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稻草人粗糙的、由稻草编织而成的手掌,用稚嫩的童音,轻声说道:
“谢谢你,替我娘看田。她今天……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凤无涯猛然闭上双眼,一行清泪无声地滑落。
她所做的一切,宏大的国策,复杂的权衡,最终的意义,或许就是这最简单的一句感谢。
而此刻,高耸的宫墙之巅,一道孤峭的身影临风而立。
连璟一袭白衣,长发在夜风中狂舞,他的目光死死锁定着下方广场上那尊熠熠生辉的民愿鼎。
那鼎上汇聚的,是万民的信念,是天下的愿力,是一股他从未见过的、磅礴而纯粹的力量。
他缓缓抬起手,掌心那道神秘的道胎印记,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频率剧烈震颤,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刺激与威胁。
道胎之上,原本细微的裂痕正在加深、扩大,而在那最深邃的裂痕底部,一行古老而充满杀伐之气的铭文,正缓缓浮现,每一个字都散发着令天地为之色变的寒意:
“共生者,当诛。”
他眼中的世界,那尊民愿鼎不再是青铜所铸,而是一个正在疯狂吸纳天地灵气、汇聚人间香火的巨大漩涡。
整个大夏的龙脉,不,是整片大地的灵络,都仿佛被这尊鼎引动,开始以一种全新的、他无法理解的方式重新律动。
连璟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忍的弧度。
他能感觉到,一场前所未有的剧变,即将以那尊鼎为中心,席卷整个天下。
而他,将是这场剧变的终结者。
皇城之下,民愿鼎上汇聚的金色光华愈发浓郁,鼎身开始发出若有若无的嗡鸣,仿佛一颗巨大的心脏,正在苏醒。
一种全新的脉动,并非源于龙脉,也非源于灵气,而是从大夏的每一寸土地深处,开始悄然应和着鼎的节奏,缓缓搏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