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灵籽推广的第一个月,江南十八县的荒地之上,百万亩金禾一夜铺开,风过处,稻浪如潮,金光万顷。
昔日饿殍遍野的土地,如今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升起了久违的炊烟。
更奇的是,稻禾收割之后,剩下的稻茬竟会在月光下自行蠕动、重组,化作一个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草人。
它们手持细长的竹竿,不知疲倦地行走在田埂之上,驱赶着偷食的飞鸟与鼠患。
村里的孩童们起初还有些畏惧,后来发现这些草人从不伤人,甚至会在他们不慎摔倒时伸出干枯的稻草手臂轻轻搀扶,便胆大起来,整日跟在它们身后嬉戏,亲昵地称其为“稻爷爷”。
裴昭南奉旨巡查,一路行来,只见阡陌之上,稻爷爷巡守,村落之中,孩童欢笑。
他亲眼见到一户农家煮饭,那金色的米粒入锅,顷刻间便香气四溢,蒸腾的米香几乎凝成实质。
他心潮澎湃,忍不住在递交给凤无涯的奏报中提笔写下十六个字:“不劳牛马,不待雨泽;风吹即熟,落地成仓。”
这十六个字,是大夏万民对未来的最高期盼。
然而,就在这片丰收的赞歌中,刺耳的杂音骤然响起。
三处相隔百里的稷灵籽试点田,一夜之间,同时遭到了毁灭性的袭击。
巡守的“稻爷爷”被暴力拆解,散落一地,仿佛无声的残骸。
刚刚抽出嫩芽的稷灵禾苗被连根拔起,浸泡在污泥浊水之中,彻底断了生机。
而在每一片被毁的田地中央,都留下了一捧焦黑的种子,上面用利器刻着两个狰狞的小字——“赤籽”。
消息传回皇宫,百官震动,以为是敌国奸细作祟,纷纷请命严查。
凤无涯却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枚被送到御前的“赤籽”,面沉如水,不动声色。
她没有下令大索全城,反而只对身侧的青缕说了一句话:“去吧,用你的叶脉,去聆听那些田埂上最痛苦的低语。”
青缕领命,身影如一缕青烟般融入宫殿的梁柱,消失不见。
它的根须网络,早已随稷灵籽的推广遍布江南,大地之下,每一寸土壤的震动,每一个生灵强烈的情绪波动,都无所遁形。
当夜,月黑风高。
一道黑影鬼鬼祟祟地潜入一片完好的稷灵田中。
正是炭牙。
他眼中布满了血丝,脸上交织着崇拜与挣扎。
申屠野大人那句“若民心耽于安乐,便会忘记抗争,忘记疼痛,那样的丰收,是毒药”如魔咒般在他脑中盘旋。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火镰,
可他举起的手,却在剧烈地颤抖。
他的目光所及,一个“稻爷爷”正蹒跚地走到田边一间茅屋旁。
屋里传来年迈的咳嗽声,一个病弱的老农翻身时,将被子蹬开了一角。
那“稻爷爷”竟弯下腰,用它那粗糙的稻草手,笨拙地将被角拉好,为老农盖上。
炭牙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脑中的魔咒与眼前的景象疯狂撕扯,让他几欲发狂。
为了压制住那股放火烧田的冲动,他猛地一咬牙,将烧红的火镰狠狠按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滋啦”一声轻响,皮肉焦糊的气味混杂在稻香之中,显得格外刺鼻。
剧痛让他浑身痉挛,却也让他暂时压下了那股毁灭的欲望。
他蜷缩在田埂上,汗如雨下,最终在痛苦与矛盾的煎熬中昏死过去。
就在他昏睡的瞬间,一道金光自虚空中浮现,悄无声息地笼罩了他。
凤无涯的身影出现在田边,她的双瞳化作两轮璀璨的金色漩涡,轻易地穿透了炭牙的意识,窥入他最深沉的梦境。
梦里,是无尽的饥荒。
年幼的炭牙缩在墙角,看着母亲抱着早已冰冷的弟弟,面无表情地喃喃自语:“……若有一粒活粮,哪怕只有一粒,你弟弟也不至于此……也不至于此啊……”那麻木而绝望的眼神,成了炭牙一生的噩梦。
凤无涯收回金瞳,
第二天清晨,炭牙在一阵剧痛中醒来,他一睁眼,便看到了站在面前、神情淡漠的凤无涯。
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知凤无涯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那一眼,仿佛看穿了他所有的伪装与痛苦。
炭牙再也绷不住了,童年的绝望、近期的挣扎、昨夜的震撼,所有情绪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他抱着头,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将自己受申屠野蛊惑、制造“赤籽”意图警醒世人的所有行径,全部哭着喊了出来。
凤无涯没有将他下狱,反而给了他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命令——跟随周阿槿,学习照料位于皇宫禁苑中的稷灵之母,“禾母”。
炭牙不敢置信,却也不敢违抗。
他拖着伤腿,日复一日地为那株如同黄金雕琢的禾母浇灌、除草。
起初他心中满是屈辱和不解,但渐渐地,他发现这株禾母仿佛有生命一般,能感知他的情绪。
他焦躁时,禾母的金光便会黯淡;他平静时,禾母则会散发出温暖的清香。
一日,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一道惊雷划破天际,竟直直劈在禾母旁的一具护卫草人身上!
那草人瞬间被劈得散了架,沉重的蓑衣斗笠眼看就要压倒一片刚刚分蘖出的禾母新苗。
就在那一刹那,炭牙几乎是本能地扑了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护住那片脆弱的禾苗。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泥浆,将他浇得浑身湿透,散架的草人残骸砸在他背上,生疼。
可他却一动不动,仿佛在守护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
炭牙缓缓抬起头,却惊愕地看到,那具被雷劈散的草人,竟然在一点点地自行重组。
它慢慢站起身,走到炭牙面前,伸出那只由无数稻草组成的、曾被炭牙视为无情之物的手,将一片在暴雨中完好无损、金光灿灿的稻穗,轻轻地放在了他的膝上。
那一刻,炭牙彻底崩溃了。
当夜,他独自跪在禾母的田头,从怀里掏出所有剩余的“赤籽”,用一块石头,一颗一颗,狠狠地砸得粉碎。
他一边砸,一边用嘶哑的嗓音怒吼,像是在对天咆哮,又像是在对自己审判:“我不是要毁粮……我只是想让人记住疼!让他们不要忘了饿肚子的疼!可它们……它们这些稻草……比人更懂护人啊!”
一根柔韧的叶丝悄然从泥土中浮现,轻轻触碰在他的额头。
禾母那温润而慈悲的低语,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孩子,记得疼是对的……但别忘了,也可以选择暖。”
申屠野是在第二天得知此事的。
当他听闻炭牙的所作所为和最终的嘶吼时,这位坚信“唯有苦难才能觉醒”的男人,在自己的府邸中枯坐了一天一夜。
第三天清晨,他面容憔悴,双眼布满血丝,却换上了最整洁的官服,连夜奔赴皇宫,长跪于凤无涯的御书房前请罪。
凤无涯没有立刻见他。
她正在一张巨大的宣纸上,用朱砂混合着金粉,绘制一幅全新的“山河灵络图”。
图中,江南十八县的位置上,一个个微小的金点如星辰般亮起,每一个点,都代表着一片生机勃勃的稷灵田。
直到图上最后一个金点落下,她才抬起头,看向门外跪着的申屠野,淡淡地问道:“申屠野,你现在还信‘唯有苦难才能觉醒’吗?”
申屠野身体一颤,伏地叩首,声音沙哑而颤抖:“罪臣……罪臣原以为,自由是不怕饿死……可现在才明白,真正的自由,是饿不死,还能抬起头来做人。”
凤无涯将一枚尚未经过她点化的、最普通的稻种递到他面前:“拿去种吧。朕不罚你,朕给你一个机会。若你能用自己的法子,让这枚普通的稻种,不依靠稷灵之力,也能养活三倍的人,结出三份的收成,朕就承认,你比朕更懂民心。”
数日后,在京郊最大的流民聚集地“千亩洼”,一块巨大的石碑被立了起来。
申屠野亲自在碑上刻下“悯饥碑”三个大字。
他不再宣扬他的苦难哲学,而是亲自坐镇碑前,拿出户籍册,一笔一划地登记千亩洼内每一户曾经饿死之人的姓名。
随后,他组织所有村社的乡老,共同商议如何将未来的收成进行分配,确保老弱妇孺皆有所养,青壮劳力皆有所得。
这套被百姓们口耳相传的“三成分配制”,让所有人都看到了希望。
一时间,百姓奔走相告,竟称这位曾经冷酷的言官为“活官”。
凤无涯站在皇城最高处,遥遥望着那块若隐若现的碑影,对身旁的连璟轻声道:“你看,点化万物容易,点化人心,才最难。”
连璟倚靠在朱红的栏杆上,宽大的袍袖滑落,露出他手臂上已经蔓延至肩胛骨的诡异黑纹,那黑纹仿佛活物般微微搏动。
他却毫不在意,只是微笑着点头,眼中满是温柔与信赖:“可你,正在做这世上最难,也最正确的事。”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皇宫深处,渊瞳池底。
那块镇压着大夏气运的第九块古碑上,碑影微微一晃,竟凭空投射出一行崭新的金色古篆:“愿力成壤,神朝奠基。”
同一时刻,远在极北之地,风雪笼罩的归墟门内,冰封王座之上的苍狼母猛然睁开了她那双冰蓝色的巨眼。
因为在她的感知中,那厚达千丈的永冻冰层之下,沉睡了数百年的九百玄甲,竟齐齐发出一声甲胄叩击的闷响。
那声音跨越了万里山河,仿佛在回应着南方那首愈发高亢的丰收之歌。
秋风渐起,满载着金禾的醇香,吹遍了整个大夏。
皇城内外,无数双眼睛正满怀期待地望向南郊,等待着那一场注定要载入史册的秋收大典。
百官已经开始准备列队,仪仗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