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在第七日的黎明被彻底撕碎。
京城炸了锅。
东市的百年老井,西坊的饮马清泉,十三处官民赖以为生的水脉,一夜之间,尽数泛起诡异的殷红,仿佛被泼入了无尽的鲜血。
更令人魂飞魄散的是,当人们惊恐地探头望去,水面倒映出的并非自己的脸,而是一张张扭曲痛苦、七窍流血的人脸!
那些水中的鬼影,嘴唇无声开合,但每一个凑近的人,耳边都会响起阴森的呢喃:“血诏……当诛……血诏……当诛!”
恐慌如瘟疫般蔓延。
女帝登基,天降不祥!
这是来自九幽的诅咒!
坊间流言四起,直指凤无涯以邪术窃国,如今鬼神共愤,要降下天罚。
无数百姓跪在自家门前,朝着皇宫方向不住叩首,祈求神明息怒。
御书房内,凤无涯指尖轻捻着一枚刚从井水中捞起的枯叶,神色平静得可怕。
她甚至没有去看殿外那些跪地不起,哭喊着“请陛下祭天息灾”的老臣。
“陛下,这分明是霍惊澜的伎俩。”绯络一身夜行衣,悄然无声地出现在她身后,语气冰冷,“他想借百姓之口,化万民之怨为利刃,冲击影阁,逼您交出《统御契文》。”
凤无涯将枯叶凑到鼻尖轻嗅,一股极淡的、混合着泥土与腥气的味道钻入鼻息。
“影蛊,以死囚之血喂养,孵化于阴时,见水则活,遇特定音律便能制造幻象。”她将枯叶扔进香炉,火舌瞬间将其吞噬。
她唇角勾起一抹淬了冰的弧度,凤眸中杀意凛然:“想用百姓的眼睛,做你的传声筒?霍惊澜,你未免太小看朕了。”
她头也未回,只淡淡吩咐:“莲心。”
“奴婢在。”一直侍立在角落的宫女莲心上前一步。
“传令下去,今夜子时,以冰魄莲香,冻结全城水源。”凤无涯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朕要让他的鬼魅伎俩,在天亮之前,就变成一个笑话。”
“是。”
当夜,子时正。
一股清冽至极、仿佛能冻彻灵魂的奇香自皇宫深处弥漫开来,迅速笼罩了整座京城。
百姓们在睡梦中只觉一阵寒意袭来,不自觉地裹紧了被子。
无人知晓,在这股奇香之下,京城所有的井水、河渠、乃至家家户户水缸里的存水,都在一瞬间凝结成冰,表面覆盖上一层剔透的薄霜。
那些寄生于水中的影蛊虫卵,尚未等到下一次音律的催动,便在极致的严寒中被彻底冻杀,化为齑粉。
次日清晨,冰融雪化,京城各处水源恢复了往日的清澈,再无半分血色与鬼影。
百姓们揉着眼睛,以为昨夜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
然而,凤无涯没打算就此罢休。
太极殿上,百官肃立,气氛凝重。
京兆尹与太医署令跪在殿下,冷汗涔涔。
凤无涯端坐于龙椅之上,神情淡漠。
她示意莲心端上一碗刚从宫井中取来的清水,清可见底。
“众卿昨日,想必都听说了‘血诏当诛’的鬼话。”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有人说,是朕以邪术治国,触怒了鬼神。”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昨日那片枯叶的同源之物,轻轻投入碗中。
清水依旧。
百官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凤无涯缓缓挽起袖口,露出一段雪白皓腕。
她并指为刃,在指尖轻轻一划,一滴殷红饱满的精血滴落碗中。
刹那间,异变陡生!
那碗清水仿佛变成了一面镜子,水面波光流转,竟浮现出清晰无比的画面——一条阴暗的后巷,一个穿着霍国公府家将服饰的人,正将一包包灰白色的粉末分发给一群地痞流氓,他压低声音,狰狞地说道:“都听好了,今夜子时,将此物投入各大水井。记住大人的话,乱而后治,才是真序!事成之后,人人有赏!”
画面一闪而逝,清水重归平静。
整个太极殿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所有官员都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震惊与骇然。
这已经不是什么捕风捉影的猜测,而是铁一般的证据!
原来所谓的鬼神之说,竟是霍国公一手策划的阴谋!
凤无涯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扫视着殿下神色各异的臣子,声音冰冷如刀:“朕不问你们信不信鬼神,朕只问一句——”
她一步步走下丹陛,龙袍拖曳在地,发出沉闷的沙沙声,每一步都像踩在众人的心上。
“——从今日起,谁敢再传一句‘血诏’的谣言,便与这碗中之蛊,同葬!”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快到极致的黑影——绯络,如同鬼魅般从殿梁上掠下。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带着一股凌厉的劲风,从每一位朝臣的面前一闪而过。
他的指尖仿佛沾染了某种无形的墨迹,在众人眉心处轻轻一点。
无人察觉,但凤无涯知道,绯络已经用影阁秘法,确认了在场再无被霍惊澜收买的内奸。
朝堂风波暂定时,千里之外的北境冰原,却是另一番景象。
乌兰图雅率领的百人精锐,已顶着刺骨的寒风,深入冰原腹地三百里。
这里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
在一处被风雪掩埋大半的倒塌祭坛下,她敏锐地发现了一串几乎被掩盖的新鲜足迹。
她蹲下身,拨开积雪,半截锈迹斑斑、从中断裂的锁链映入眼帘——正是煌朝秘典中记载的,当年用来囚禁那位前朝贵子“琅嬛”的玄铁锁!
“挖!”她当机立断,一声令下。
精锐们立刻动手,坚硬的冻土被一层层刨开。
半个时辰后,随着一声闷响,一具被万年玄冰封存的女尸,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女子身穿早已失传的煌朝宫装,面容栩栩如生,仿佛只是沉睡过去。
最让人心惊的是,她怀中紧紧抱着一块巴掌大的玉简。
乌兰图雅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取过玉简。
以秘法开启后,一行娟秀而决绝的字迹刻于其上:“琅嬛不归日,白骨守孤誓。”
诗句之下,还有一个小字:璟。
乌兰图t雅的指尖猛地一颤,瞬间明白了什么。
她死死盯着那女尸的面容,与卷宗上“琅嬛”的贴身侍女“连璟”的画像分毫不差!
“这不是‘他’……这是替身!”她脑中轰然一响,一个尘封多年的惊天秘闻在她心中掀起巨浪。
当年煌朝皇室为保住太子唯一的血脉,竟狠心用了一招金蝉脱壳!
他们以与太子身形相似、且同样拥有双生血脉的侍女“连璟”穿上宫装,代替真正的“琅嬛”赴死,以此骗过了所有追杀者。
而真正的“琅嬛”,早已被秘密送往气候温暖的南方!
这个局,布得何其之大!
乌兰图雅她猛地催动内力,掌心火焰升腾,瞬间将那块玉简焚为灰烬。
“传我密报回京,”她对亲信冷声道,“目标已在冰原祭坛下找到,确认身亡,尸身因风雪侵蚀严重,无法带回。此事,无需再追查。”
她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天衣无缝,却不知,就在那祭坛最高的一根残柱之上,一只通体赤红的巨鸟——朱鸾·首鸣,正静静地栖息着。
它眼中的火焰从未熄灭,将刚才发生的一切,连同那冰封女尸的面容、玉简上的诗句,都清晰地烙印了下来。
当夜,乌兰图雅的假密报刚刚送出,朱鸾·首鸣便猛然展翅,化作一道撕裂风雪的红色闪电,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径直飞回了京城皇宫。
凤无涯接过它带回的影像碎片,当看清那冰尸酷似“连璟”的面容时,眸光剧烈地闪动了一下。
“连璟……竟还有替身?”她瞬间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
霍惊澜、乌兰图雅、北境、替身……她立刻意识到,霍惊澜那群人处心积虑寻找的“前朝遗孤”,或许根本就不在北方!
“绯络。”她低声唤道。
“属下在。”
“今夜,入霍惊澜的梦。”
夜色深沉,绯络的影子融入了霍国公府的黑暗之中。
不久后,他带回了凤无涯想要的东西。
“他梦见了什么?”
“一座燃烧的宫殿,一个少年跪在破碎的白玉阶下,头顶的玉冠碎裂,他身后,站着一位身穿黑龙袍的老皇帝。”
凤无涯听完,嘴角缓缓扬起一抹了然的笑意,那笑意中带着一丝洞悉人心的讥讽:“原来如此……你们找的根本不是什么复国的希望,你们找的,是你们自己的愧疚。”
是夜,凤无涯独自一人登上观星台。
她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缕从乌兰图雅那份“假密报”上提取出的、属于冰封女尸“连璟”的至寒之气。
她再次划破指尖,心头血滴落,与那缕寒气交融。
同时,她口中念诵起《统御契文》中的追踪篇章。
“以血为引,以气为媒,以契为骨……凝!”
一滴血,一缕气,在契文的力量下,竟在她掌心凝聚成形,化作一支晶莹剔透、仿佛由冰霜雕琢而成的羽箭——霜翎。
此箭无形无质,却可追踪万里,寻找到任何与“连璟”气息产生过共鸣的血脉。
“既然你们都想找到他……”凤无涯握住那支冰冷的霜翎,眼中闪烁着运筹帷幄的精光,“那朕,就让你们所有人都看见,他该有的样子。”
她手臂一振,霜翎化作一道肉眼不可见的流光,撕裂夜空,径直射向遥远的南方,射向那座地图上从未标记过的隐秘山谷。
而此刻,在与世隔绝的听雪斋深处,一名清瘦的少年正对着一块破碎的铜铃残片,低声喃喃自语。
忽然,他猛地捂住胸口,那里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灼烫,仿佛沉睡了十八年的血脉,在这一刻听到了来自远方的、无可抗拒的召唤。
霜翎南飞的第三日,万里无云的南境上空,忽然毫无征兆地,飘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片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