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道白色的闪电。
不。
比闪电,更轻。
比闪电,更快。
在城墙上数千道震撼、惊骇、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阿萤的身影,如同一片被狂风卷起的,孤零零的雪花,从数米高的墙头,飘然坠下。
她的身下,是数千名头裹黄巾,面目狰狞,如同蚁群般涌动的乱兵。
她的身前,是刀山,是血海。
她就那么,落了下去。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仿佛一片羽毛,轻柔地,落入一片喧嚣的,沸腾的,肮脏的泥潭。
离她最近的一名黄巾兵,正挥舞着环首刀,疯狂地叫嚣着,驱赶着身前那群哭喊的妇孺。
他感觉到,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他下意识地,回头。
然后,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一双,银色的,不属于人间的眼眸。
那双眼眸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怜悯。
只有,一片,比西伯利亚的永冻冰原,还要荒芜、还要寒冷的,绝对的,死寂。
他还看到了,那张,隐藏在兜帽阴影之下,精致得,不似真人的,绝美的脸。
一瞬间。
他忘了自己在哪里。
忘了自己在做什么。
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荒诞的念头。
仙女……
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了……
然后。
他看到了,一道光。
一道,快到极致,亮到极致,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彻底抽走的,银色的光。
那道光,从他的脖颈处,一闪而过。
世界,忽然,变得很安静。
他感觉,身体,好轻。
他看见,自己那具,还在保持着挥刀姿势的,无头的身体。
他看见,周围的同伴,那一张张,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彻底扭曲的脸。
这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意识。
“噗通。”
尸体,倒地的声音,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滔天的,恐慌的涟漪!
阿萤,动了。
她没有去看那具倒下的尸体。
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锁定着,一个方向。
中军。
管亥。
那个,让夫君,如此痛苦的,根源。
白色的身影,在下一瞬间,化作了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残影!
她周围的黄巾兵,如同被割倒的麦子。
不。
比那更有效率。
他们像是一群,被无形的,最锋利的镰刀,拦腰斩断的,脆弱的芦苇。
成片,成片地,倒了下去。
甚至,没有人,能看清她是如何出剑的。
他们只看到,一道白色的影子,从他们的身旁,一闪而过。
然后,他们的身体,就失去了控制。
他们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般的声音。
温热的,粘稠的液体,从他们的脖颈处,喷涌而出。
他们的视野,开始,天旋地转。
生命,在以一种,他们从未体验过的,迅猛的速度,流逝。
那不是战斗。
那是一场,最优雅,也最冷酷的,杀戮的盛宴!
阿萤,像一个,在刀尖上,起舞的,绝代的舞者。
她的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生与死的节点上。
她的每一次转身,都带起一片,绚烂的,死亡的血花。
她的剑,是她的舞伴。
那柄由赵沐笙,亲手为她打造的,雪花钢长剑,在她的手中,仿佛,拥有了生命。
它时而,如毒蛇出洞,刁钻,狠辣。
时而,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时而,又如惊鸿一瞥,绚烂,而致命。
挡在她面前的,是人墙。
是刀林。
是枪阵。
然而,这一切,在她面前,都脆弱得,如同一张薄纸。
她的身影,没有丝毫的停顿,没有半分的迟滞。
她就那么,笔直地,朝着中军的方向,平推了过去!
在她身后,留下了一道,由尸体、鲜血和残肢断臂铺就而成的,笔直的,触目惊心的,死亡之路!
“拦住她!给老子拦住她!!”
中军处,管亥那疯狂的大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极致的,惊恐!
他看见了。
他看见那个白色的死神,正在,以一种,完全,违背了他对这个世界认知的方式,朝着自己,笔直地,冲来!
她不是人!
她绝对不是人!
她是鬼!
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索命的恶鬼!
“亲卫!亲卫呢!都死哪去了?!”
他声嘶力竭地,咆哮着。
他麾下,那些,刚刚还在督战队面前,耀武扬威的亲兵,此刻,一个个,脸色煞白,两股战战。
他们看着那道,正在飞速接近的,白色的身影。
看着那条,在她身后,不断延伸的,血肉胡同。
他们的心,早已,被无尽的恐惧,所填满!
“上……上啊!”
一名亲卫头领,颤抖着,举起刀,色厉内荏地,吼道。
然而,他的脚,却像是在地上,生了根,一步,都挪不动。
终于。
有几个被逼到绝路上的亲卫,红着眼睛,怪叫一声,举着刀,迎了上去。
然后。
没有然后了。
一道白光闪过。
那几名,在黄巾军中,也算得上是悍勇之士的亲卫,连人带刀,被整齐地,斩成了两截。
上半身,还在半空中。
下半身,已经,无力地,跪倒在地。
鲜血,与内脏,流了一地。
“啊——!!”
这血腥、恐怖的一幕,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有的亲卫,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他们扔掉手中的武器,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转身,就往回跑。
管亥的面前,再无一人。
他与那个白色的死神之间,只剩下,不到三十步的,死亡距离。
“啊啊啊啊啊!!”
绝望,与求生的本能,让管亥,也爆发出了,最后的疯狂!
他毕竟,是能与关羽,酣战数十回合的,当世猛将!
他的骨子里,流淌着,野兽般的凶性!
“老子跟你拼了!!”
他双腿猛地一夹马腹,那匹高大的战马,吃痛之下,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悲鸣!
他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那柄重达数十斤的,厚背大刀!
他将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了,双臂之上!
肌肉,坟起!
青筋,暴突!
他要用这一刀,将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娘皮,连人带剑,劈成两半!
他看着那道,越来越近的,白色的身影。
他甚至,已经能看清,她那双,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银色眼眸。
就是现在!
管亥的眼中,闪过一丝,狰狞的厉色!
他手中的大刀,带着撕裂空气的,雷霆万钧之势,猛地,当头劈下!
这一刀,他有信心,便是千斤巨石,也能,一刀两断!
然而。
他想象中,那摧枯拉朽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他只看到。
那个白色的身影,在刀锋及体的瞬间,轻轻地,一晃。
就那么,轻描淡写地,一晃。
便以一个,完全,不可思议的角度,躲过了他这,势在必得的,全力一击!
他的刀,劈空了。
巨大的力量,让他,整个身体,都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僵直。
高手相争,胜负,只在,一瞬。
而这一瞬的僵直,便是,生与死的,距离。
一道,比月光,更清冷。
比流星,更迅疾的,剑光。
亮起。
管亥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一个最危险的,针尖!
他想躲。
他想挡。
但是,他的身体,他的思维,他的神经,他的所有的一切,都跟不上,那道光的速度!
太快了。
快到,超越了,他能理解的,极限。
他只感觉,自己的脖子上,微微,一凉。
仿佛,是被清晨的,一片露水,轻轻地,吻了一下。
没有疼痛。
甚至,没有任何感觉。
然后。
他感觉,世界,开始,旋转。
天,在下。
地,在上。
他看到了,城墙上,那些,桃源村村民,那一张张,呆滞的,如同见了鬼的脸。
他看到了,自己麾下,那数千名,已经,彻底,乱成一锅粥的,黄巾大军。
他还看到了。
一具,骑在马上,手持大刀,保持着劈砍姿势的,雄壮的,无头的,身体。
那具身体,穿着的铠甲,好熟悉啊……
这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个念头。
“噗通。”
一颗硕大的,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表情的头颅,滚落在地。
沾满了,尘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战场上,那震天的,喊杀声,哭喊声,哀嚎声,都消失了。
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城墙上的,还是城墙下的。
都呆滞地,聚焦在了,那具,从马上,缓缓栽落的,无头的,尸体上。
死寂。
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刻。
“铛啷。”
一名黄巾兵,手中的武器,脱手落地。
这个声音,像一个,信号。
“铛啷!”
“铛啷!”
“铛啷啷!”
成无数件兵器,被扔到了地上。
那声音,汇成了一股,刺耳的,金属的洪流。
“渠帅……死了……”
不知是谁,用颤抖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喊了一句。
这句话,像一盆,被泼入滚油中的,冷水。
整个黄巾军的阵线,轰然,炸裂!
“渠帅死了!!”
“跑啊!!”
“渠帅死了!我们败了!!”
所有的黄巾兵,彻底,崩溃了。
他们那本就脆弱的士气,在主帅被单人匹马,于万军从中,一剑枭首的,神迹般的,恐怖事实面前,被碾得,粉碎!
他们扔掉了所有能扔掉的东西,发一声喊,掉头就跑,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兵败,如山倒。
溃败的洪流,无可阻挡。
……
阿萤,站在原地。
她没有去追杀那些溃兵。
她只是,缓缓地,弯下腰。
捡起了,地上,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然后,她转过身。
朝着那道,她自始至终,都无比眷恋的灰白色的城墙,一步,一步地,走了回去。
她的身上,沾满了鲜血。
有敌人的。
也有,她自己的。
但她,感觉不到疼痛。
她只知道。
夫君在等她。
家在那里。
她要回家。
城墙之上。
赵沐笙,就那么,站着。
他看着,那个,在尸山血海之中,提着敌将首级,缓缓向自己走来的,白色的身影。
他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
一种,混杂了心痛、骄傲、后怕、与无尽怜惜的,复杂到极致的情感,在他的胸腔里,疯狂地,翻涌。
他看见。
她走过那片,由她亲手,制造出的,人间地狱。
她的脚步,依旧,很稳。
但是,她的身体,却在,微微地,颤抖。
他看见。
当她终于,走到城门之下时。
她抬起头。
那双一向,只倒映着他一个人影子的,银色眼眸,看向了他。
那眼中的,冰冷与死寂,早已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小兽般的委屈与依赖。
仿佛在说。
夫君,我回来了。
我把他,杀了。
你,可以,不难过了吗?
“轰隆隆——”
瓮城的内闸,被以最快的速度,升起。
赵沐笙,疯了一样,冲了出去。
就在,他冲出城门的瞬间。
阿萤,再也,支撑不住。
她手中的头颅,滚落在地。
她手中的长剑,也“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那娇小的,浴血的身体,软软地,向前,倒了下去。
下一刻。
她落入了一个,温暖的,坚实的,让她,无比安心的,怀抱。
赵沐笙,紧紧地,将她,抱在了怀里。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傻瓜……”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剧烈的,颤抖。
“谁让你,这么做的……”
“谁让你,一个人,冲下去了……”
阿萤,靠在他的怀里。
她闻着,那股,让她,无比眷恋的,熟悉的气息。
她感觉,好累。
好困。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轻地说了一句。
“夫君……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