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着霍家老宅的屋顶,隆隆雷声碾过天际,每一次炸响都让霍沉舟的脊背绷得更直一分。他站在那扇尘封了二十年的厚重乌木门前,指尖冰冷。这间位于老宅最深处的“禁室”,存放着他生母谢明薇所有的遗物,也是霍家讳莫如深的禁区。父亲霍振廷曾以死相胁,决不允许任何人踏入半步。
“沉舟?”苏念辞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她轻轻覆上他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背,那点温热却无法穿透他此刻冻僵的骨骼。他微微侧头,下颌线绷紧如刀削,眼底翻涌着近乎疯狂的执拗与深不见底的痛楚,那是一种被漫长岁月熬煮、又被真相的毒汁反复浸透的疲惫。
“我妈最后一面,我没见到。”他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像磨着砂砾,“他连这个权利都剥夺了…二十年的恨,像个笑话。” 他口中的“他”,是此刻躺在加护病房里人事不省的霍振廷。讽刺的是,正是霍父的突然深度昏迷,才让这扇禁忌之门失去了最后的守护者。苏念辞的心狠狠一揪,明白他所说的“笑话”是什么——恨了父亲半生,到头来,父亲可能并非害死母亲的元凶,而真正的仇人,依旧藏在迷雾深处。
“吱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霍沉舟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那扇门。一股混杂着尘埃、陈旧书卷和淡淡樟脑的沉闷气味扑面而来。房间里光线昏暗,唯有窗外惨白的闪电不时撕开黑暗,瞬间照亮屋内堆积如山的物品:蒙尘的钢琴、褪色的丝绒沙发、一排排书架…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在女主人离世的那一刻。
苏念辞打开了带来的强力手电,光束如同探针,扫过这被时光遗忘的角落。她的目光异常专注,掠过那些华而不实的摆件,最终定格在靠墙一个不起眼的旧式雕花檀木箱上。箱子本身并无特别,但箱子角落的地板上,积灰的痕迹与其他地方略有不同,似乎曾被频繁挪动过。她蹲下身,手指在箱体边缘细细摸索,指尖触到一处极其细微的、几乎与檀木纹理融为一体的凹陷。她眼神一凛,果断按下。
“咔哒。”一声极轻的机括弹响,箱子侧面无声地滑开一道窄缝,露出里面一个深蓝色丝绒包裹的方形物体。霍沉舟猛地一步抢上前,呼吸都屏住了。他颤抖着手解开丝绒——里面是一只男式古董怀表,铂金表壳冰冷沉重,表盖上镌刻着繁复的藤蔓花纹,中心镶嵌着一颗幽蓝如深海之眼的蓝宝石。
“这是…”霍沉舟的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低语,“我外公的怀表?我妈生前…从不离身!” 他无比清晰地记得,幼时每一次依偎在母亲怀里,都能听到这怀表在母亲胸前发出的沉稳心跳般的滴答声。那是母亲身上最温暖安心的气息的一部分。如今,它冰冷地躺在掌心,像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沉默的遗孤。巨大的悲恸如海啸般席卷了他,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猛地一拳狠狠砸在旁边沉重的红木书架上!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开,木屑纷飞,指关节瞬间皮开肉绽,鲜血蜿蜒而下,滴落在积尘的地板上,洇开刺目的暗红。
“沉舟!”苏念辞惊呼,心痛如绞,立刻上前抓住他鲜血淋漓的手腕。他甩开她的手,像一头受伤绝望的困兽,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怀表,声音破碎不堪:“她最后…握着这个的时候…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恨我…恨我没用,救不了她?” 积压了二十年的自责、愧疚、思念和被剥夺的愤怒,在这一刻彻底冲垮了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他猛地将怀表死死攥在手心,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皮肉,仿佛想将这冰冷的金属烙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身体的剧痛来缓解心底那焚心蚀骨的绝望。苏念辞被他眼中那毁灭性的痛苦灼伤,泪水无声涌出。她不顾他的挣扎,用尽全力再次紧紧抱住他精瘦的腰身,将脸颊贴在他剧烈起伏的后背上,声音哽咽却异常坚定:“不是你的错!沉舟,看着我!看着我!她爱你,她一定最舍不得的就是你!我们现在找到它,就是找到她留给你的路!”
她温热的泪水浸透他单薄的衬衫,那滚烫的湿意和她话语里不容置疑的力量,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刺破了他濒临崩溃的黑暗。霍沉舟狂暴的动作僵住了,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怀中娇小却仿佛蕴藏着无尽力量的女人。苏念辞仰起脸,泪痕未干,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能劈开所有绝望的锐利:“给我看看表,沉舟。你母亲藏起它,绝不会只是为了留个念想!”
这句话如同醍醐灌顶。霍沉舟眼中疯狂的赤红终于褪去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清醒。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将染血的怀表小心翼翼地放回苏念辞摊开的掌心。冰凉的金属沾染着他的体温和血迹,沉甸甸的。
苏念辞立刻进入状态,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她将怀表置于手电强光下,指尖灵巧地拨开表盖。幽蓝的宝石在光束下折射出深邃神秘的光晕。她取出随身携带的简易工具包——那是她习惯性准备的,里面有微型放大镜、特制的超薄金属探针、甚至还有一小瓶化学试剂。
她的动作快而精准。放大镜仔细检查表盘周围的每一丝缝隙,金属探针在宝石边缘极轻微地试探、感受着极其细微的阻力差异。当探针划过宝石底部一个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小凸点时,她眼神一凝。毫不犹豫地,她拔下自己发髻上一枚不起眼的银簪,用尖端极其谨慎地压住那个凸点,同时,另一只手以特定的角度轻轻转动表盖边缘的藤蔓花纹。
“嗒…嗒…嗒…”三声极其轻微、节奏奇特的机簧弹动声响起!
蓝宝石竟微微向上弹起,露出了下方一个极其精巧隐蔽的微型凹槽!凹槽底部,静静地躺着一张被卷成细筒、泛着岁月微黄的薄纸。
霍沉舟的呼吸瞬间停滞,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心脏,又沉又痛。苏念辞屏住呼吸,用镊子极其轻柔地夹出那卷薄纸,小心翼翼地展开。
纸上没有文字。
只有一幅用极细的墨线勾勒出的、异常复杂的迷宫图!线条盘根错节,扭曲诡异,完全超出了普通迷宫的概念,更像是一种充满恶意和混乱的诅咒图腾。在迷宫中心唯一可能代表出口的位置,却被画上了一个狰狞的、滴血的骷髅头标记!
“这是…”苏念辞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她。这绝非指引,更像是一个死亡警告!是针对霍沉舟,还是指向某个可怕的秘密?
霍沉舟死死盯着那骷髅标记,额角青筋暴跳,眼中刚刚压下的风暴再次疯狂凝聚。他认出来了!那个扭曲迷宫的某些线条走向,和他幼年时,在母亲书房角落里偶然瞥见过的一张废弃草稿图惊人地相似!母亲当时发现他在看,罕见地发了大火,一把将图纸撕得粉碎…那是他记忆中,母亲唯一一次对他疾言厉色。难道母亲当年研究的、为之付出巨大心血的所谓“项目”,最终指向的竟是这样一个恐怖的死亡陷阱?还是说,这迷宫本身,就是她绝望中留下的最后线索?巨大的谜团和冰冷的恐惧感,像毒蛇一样缠绕上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
“嘶…嘶嘶…”
一阵极其微弱、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房间的某个角落传来!
两人悚然一惊,霍沉舟瞬间将苏念辞护在身后,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扫视昏暗的四周。苏念辞则猛地举起手电,光束如利剑般刺向声音来源——天花板上一个极其隐蔽、与华丽浮雕几乎融为一体的老旧通风口!
一股淡淡的、带着奇异甜腥杏仁味的、几乎无色的薄雾,正从通风口的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在昏黄的光束下,显出一种妖异的淡紫色!
“氰化物!”苏念辞脸色剧变,失声惊叫,巨大的恐惧瞬间扼住了她的喉咙!这种剧毒气体,微量吸入即可致命!这根本不是意外!是蓄谋已久的谋杀!目标就是踏入这间禁室的人!
几乎在苏念辞尖叫的同时,霍沉舟已经做出了反应。他猛地一脚踹翻旁边沉重的实木矮几,巨大的桌面轰然倾倒,暂时阻挡了毒雾飘向他们的主要路径。他一把扯下自己的西装外套,动作快如闪电,迅速罩在苏念辞头上,同时厉吼:“憋气!捂住口鼻!”
然而,那甜腻致命的杏仁味已经钻入鼻腔。一阵强烈的眩晕和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苏念辞的意识。她眼前发黑,身体发软,只感觉霍沉舟强有力的手臂死死箍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护在怀里,用他宽阔的后背作为最后的屏障,踉跄着撞向那扇刚刚被他们打开的、通往生路的乌木门!
身后,那妖异的淡紫色毒雾如同拥有生命的鬼魅,正从通风口源源不断地涌出,迅速在禁室内弥漫、扩散,贪婪地吞噬着空气,也吞噬着谢明薇遗留在尘世间的一切痕迹。冰冷的铂金怀表和那张画着骷髅迷宫的薄纸,从苏念辞无力的指间滑落,掉落在翻倒的矮几旁,迅速被无声蔓延的、带着死亡甜香的紫色雾气悄然吞没。
门在霍沉舟的撞击下发出沉重的呻吟。生路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生死天堑。他怀中的苏念辞身体越来越沉,意识模糊间,只看到他染血的侧脸紧绷如钢铁,脖颈上青筋暴起,每一次试图撞开门的动作都带着孤狼般的绝望和力竭的颤抖。那致命的甜香无孔不入,冰冷地钻进她的肺腑。门,为什么打不开?是谁在外面锁死了它?这个念头带着彻骨的寒意,成为她陷入黑暗前最后的意识。
沉重的乌木门纹丝不动,将最后一丝求生的缝隙彻底封死。门外,只有暴雨永无休止的、冷酷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