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像淬了毒的钢针,扎在苏念辞裸露的皮肤上。引擎的嘶吼几乎撕裂她的耳膜,每一次换挡都带着濒死的绝望。她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像前世的雨夜,那铺天盖地的猩红。后视镜里,那辆属于父母的车,在密集的雨帘中,轮廓扭曲,像一个狞笑的鬼影,越来越近,却又仿佛永远追不上。
“快点…再快点啊!”指甲深深掐进方向盘包裹的真皮里,指关节绷得死白。每一次心跳都重重砸在胸腔,震得她眼前发黑。南山公路熟悉的弯道就在前方,那个吞噬了她两世至亲的死亡拐角。就是那里!
刺耳的刹车声骤然撕裂雨幕,尖锐得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紧接着,是一声沉闷、巨大到足以撼动灵魂的撞击!砰——!
苏念辞的车在湿滑的路面上失控地甩尾漂移,轮胎摩擦地面腾起呛人的白烟。她甚至来不及停稳,身体已经像离弦的箭撞开车门,踉跄着扑向那团骤然爆开的、刺眼到令人窒息的赤红火球!
热浪裹挟着爆炸的冲击波狠狠拍在她脸上,瞬间灼痛了皮肤,卷曲了发梢。浓烟带着呛人的橡胶和燃油燃烧的恶臭,凶猛地灌进她的口鼻,呛得她撕心裂肺地咳嗽,泪水生理性地汹涌而出,混着冰冷的雨水淌下。火光冲天,贪婪地舔舐着那辆面目全非的轿车残骸,金属在高温下扭曲变形,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玻璃早已粉碎,黑洞洞的车窗框架像骷髅空洞的眼窝,无声地注视着她。
“爸——!妈——!”那声凄厉的呼喊,耗尽了她肺里所有的空气,带着血沫的味道,尖利得不像人类能发出的声音。心脏在瞬间被一只无形巨手攥紧、揉碎,痛得她无法呼吸。她不顾一切地朝着那地狱般的烈焰冲去,灼热的气流烤着她的皮肤,火舌几乎要舔上她的衣角。
“念辞!停下!”一个强硬的臂膀从斜后方猛地箍住她的腰,巨大的力量将她硬生生拖离火海。霍沉舟的声音紧贴着她的耳廓,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嘶哑,“假的!那是假的!你看清楚!”
她像疯了一样挣扎,指甲在他手臂上抓出深深的血痕,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视线被泪水和雨水彻底模糊,只有那团吞噬一切的火焰在瞳孔里燃烧、燃烧!“放开我!放开!他们还在里面!让我过去——!”
霍沉舟死死抱住她,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将她转向山坡的方向。雨水顺着他冷峻的下颌线滴落,砸在她的颈窝里,冰凉刺骨。“你看那边!看山坡上!伯父伯母在那里!那是空车!诱饵!”
混乱的视线艰难地聚焦,穿透迷蒙的雨帘和弥漫的烟雾。山坡稍高处,另一辆车静静停着,车窗降下一条缝隙。两张惊魂未定、写满担忧和恐惧的脸,正死死地望向这边——是她的父母!他们还活着!身体里那根绷到极限、几乎断裂的弦,骤然松弛,抽走了她全部的力气。双腿一软,她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倒在霍沉舟怀里,冰冷的雨水浸透了她的后背,冻得她牙齿都在打颤,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灭顶。
就在这时,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划破雨夜的死寂。几辆警车幽灵般从雨幕中冲出,精准地堵死了所有可能的逃窜方向。一个穿着廉价黑色雨衣的身影,正鬼鬼祟祟、脚步仓皇地试图接近那辆还在燃烧的残骸,似乎在确认什么,正是林兆远!
“不许动!警察!”扩音喇叭的怒吼在雨声中格外清晰。
林兆远猛地一震,像受惊的兔子转身就想往路边的密林里钻。但训练有素的警察动作更快,几道强光手电光柱瞬间将他牢牢钉在原地,如同困兽。几个身影迅捷扑上,干净利落地将他按倒在冰冷的、泥泞不堪的路面上。他油腻的头发糊在脸上,沾满了污泥,昂贵的西装被粗暴地撕扯开,昂贵的布料在泥水里翻滚,狼狈得像条丧家之犬。他徒劳地挣扎着,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咒骂和嘶吼。
苏念辞被霍沉舟半抱着,一步一步,朝着那个被按在泥水里的男人走去。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不断滴落,每一步都沉重得像踏在泥泞的地狱里。她停在林兆远面前,居高临下,眼神空洞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刻骨的、足以冻僵灵魂的恨意。
“林兆远,”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却比寒冰更冷,穿透哗哗的雨声,“你输了。”
林兆远费力地抬起头,脸上糊满了泥浆,那双曾经闪烁着贪婪精光的眼睛此刻充满了血丝和疯狂的怨毒。他死死瞪着苏念辞,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笑,如同破风箱在拉扯。“小贱人!你以为这就完了?我告诉你!苏家的东西,我拿不到,你们也别想安安稳稳地攥在手里!等着瞧!咳咳……”泥水呛进了他的喉咙,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恶毒的诅咒。
“东西?”苏念辞冰冷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但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如死水,“你是说,你费尽心机,甚至不惜害死两条人命,就为了那些……你永远也够不着的‘东西’?”她微微歪了歪头,雨水顺着她的动作滑落,“也包括你唯一的女儿?她也是你棋盘上可以随时牺牲的‘东西’?”
“女儿?”林兆远像是被这个词烫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加癫狂的大笑,笑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瘆人,“哈哈哈……什么女儿!她不过是我从孤儿院捡回来的一条狗!一条听话的狗!养她那么多年,就是为了今天!为了苏家的一切!她流着卑贱的血,能替我拿到苏家的钱,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她……”
“啪!”
一声清脆到刺耳的耳光,狠狠地扇在林兆远那张扭曲的脸上,打断了他恶毒的咆哮。打他的人,不是苏念辞,也不是警察。
林柔霜不知何时出现在混乱的现场边缘,像一道白色的幽魂。她浑身湿透,昂贵的白色连衣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而颤抖的轮廓。她脸上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惨白,嘴唇被咬得鲜血淋漓。那一巴掌用尽了全身力气,打得林兆远的脸猛地偏向一边,嘴角瞬间渗出血丝。
“福气?”林柔霜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却比苏念辞的冰冷更让人毛骨悚然。她缓缓地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原来我这条‘狗’的福气,就是被自己的‘主人’榨干最后一滴血,然后像垃圾一样丢掉?”
她一步一步,走到被警察死死按住的林兆远面前,蹲下身。雨水顺着她的长发流下,滴在林兆远沾满污泥的脸上。她的目光空洞地落在他脸上,像是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林兆远显然没料到她的出现,更没料到这一巴掌。他先是惊愕,随即是滔天的暴怒,他挣扎着抬起头,额头上青筋暴跳,目眦欲裂:“贱人!你敢打我?反了你了!别忘了是谁给你吃给你穿!没有我,你早就死在孤儿院了!你……”
“砰!”
一声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枪响,毫无征兆地炸开!瞬间压过了哗哗的雨声和所有的喧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林兆远后面恶毒的咒骂戛然而止,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然掐断了喉咙。他脸上的暴怒瞬间僵住,转为一种极致的、难以置信的茫然。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口。崭新的西装前襟,一个焦黑的小洞赫然出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一股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晕染开,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出一朵诡异而妖艳的花。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林柔霜,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股股带着泡沫的、更加浓稠的鲜血。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最后倒映出的,是林柔霜那张惨白如纸、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和她那只微微颤抖着、却稳稳握着一把银色小手枪的手。
枪口,一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青烟,在冰冷的雨水中迅速消散。
“爸……”林柔霜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飘散在风雨里,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温柔,“您给的‘福气’…太重了…女儿还不起…”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拉出一个僵硬而空洞的弧度,那笑容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
林兆远的瞳孔骤然放大,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所有的力气都消失了。他被警察架着的身体彻底瘫软下去,头歪向一边,大股大股的血沫不受控制地从他口中涌出,染红了身下的泥泞。他的眼睛依旧死死瞪着林柔霜的方向,充满了凝固的惊愕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怨毒,至死未瞑。
“放下武器!”警察的厉喝声和拉动枪栓的冰冷声响成一片,无数黑洞洞的枪口瞬间对准了持枪的林柔霜。
林柔霜却恍若未闻。她慢慢松开了手,那把银色的小手枪“啪嗒”一声掉落在泥水里,溅起一小片浑浊的水花。她抬起头,越过警察紧张的包围圈,目光精准地锁定了站在不远处的苏念辞。
隔着冰冷的雨幕,隔着生与死的距离,隔着无法消弭的血海深仇。
林柔霜脸上那空洞诡异的笑容,一点点加深了。雨水冲刷着她脸上的血迹——不知是林兆远溅上的,还是她自己咬破嘴唇流下的。她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苏念辞,那里面没有任何恐惧、悔恨,只有一种令人心底发寒的、近乎解脱的疯狂,和一种无声的、淬毒的挑衅。
苏念辞被霍沉舟紧紧护在怀里,浑身冰冷,仿佛连血液都凝固了。她看着林柔霜脸上那抹疯狂的笑,看着林兆远倒在泥泞中逐渐扩散开的、刺目的猩红,看着那把躺在泥水里的银色凶器。巨大的警灯旋转着,红蓝交替的光疯狂地切割着漆黑的雨夜,也切割着她混乱的神经。冰冷的雨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扭曲,如同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
结束了?
林兆远死了,死在亲生女儿(或者说养女)的枪下。这血淋淋的终结,本该带来复仇的快慰,像滚烫的岩浆流过冻僵的四肢百骸。可为什么,当林柔霜那淬毒般的笑容烙印在视网膜上时,一股更深、更冷的寒意,却从脊椎底部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那刚刚升腾起的一丝热度?
那笑容里,没有终结的恐惧,只有一种……毛骨悚然的、一切尽在掌握的疯狂。
雨点砸在燃烧的汽车残骸上,发出嗤嗤的声响,腾起更多呛人的白烟,混合着血腥味和硝烟味,沉甸甸地压下来,令人窒息。警笛的嘶鸣尖锐地撕扯着耳膜。
霍沉舟温热的手掌紧紧包裹着她冰冷的手,源源不断的热力传来,却丝毫驱不散她心底那片骤然扩大的、深不见底的寒潭。林兆远最后那句未说完的话——“钥匙”——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这片寒潭,只激起一圈圈不祥的涟漪,便沉入无边的黑暗。
林柔霜被两个女警迅速反剪双臂,粗暴地按在警车冰冷的引擎盖上。她的脸贴着湿漉漉的金属,被挤压得变形,可那双眼睛,却依旧穿透混乱的人群,死死地钉在苏念辞身上。即使被压制着,她嘴角那抹诡异而冰冷的笑意,依旧清晰可见,像一道无声的诅咒。
苏念辞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对未知深渊的强烈预感。霍沉舟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样,臂膀收得更紧,低沉的声音带着安抚的力道穿透雨幕:“结束了,念辞。他死了,威胁解除了。”他试图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那令人不适的视线和混乱的场面。
就在这时,霍沉舟口袋里的手机,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不同于寻常消息的提示音,那是一种设定好的、极为特殊的、短促而尖锐的蜂鸣,只响了一声便归于沉寂。
霍沉舟抱着苏念辞的手臂,肌肉在那一瞬间,极其细微地绷紧了一下。快得几乎无法察觉,但紧贴着他的苏念辞,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瞬间的僵硬。
她抬起头,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却模糊不了霍沉舟骤然变得凝重如铁的眼神。他下颌的线条绷紧了,目光越过她的头顶,投向警灯闪烁、人影幢幢的混乱深处,仿佛在捕捉某个看不见的幽灵。那眼神里没有放松,没有胜利的释然,只有一种山雨欲来、更加沉重的戒备和冰冷。
那一声手机蜂鸣,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刚刚弥漫开的、虚假的平静。
结束了?
冰冷的雨,还在永无止境地下。冲刷着路面蜿蜒流淌的暗红血迹,冲刷着残骸上跳跃的火焰,却冲刷不掉那烙印在眼底的疯狂笑容,冲刷不掉林兆远临死前那凝固的怨毒,更冲刷不掉那一声短促蜂鸣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苏念辞靠在霍沉舟的怀里,汲取着他身上唯一的热源,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警车旁。林柔霜已经被塞进了警车后座,车窗被雨痕割裂。隔着模糊的玻璃,林柔霜的脸似乎转了过来,朝着他们的方向。即使看不清五官,苏念辞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两道淬毒的、带着疯狂笑意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黏在她身上。
像一条潜伏在黑暗水底的毒蛇,吐着冰冷的信子。
霍沉舟的手机,在湿透的西装口袋里,沉默着。那一声蜂鸣带来的寒意,却比这冬雨更刺骨,无声地渗入四肢百骸。
血债已偿?还是……仅仅撕开了更深更黑帷幕的一角?
雨幕重重,答案被吞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刺耳的警笛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