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霍家庄园巨大的落地窗上，水痕扭曲了窗外精心修剪的夜色，也扭曲了灵堂里惨白的光。空气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银，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肺叶，带着香烛焚烧后粘稠的焦糊味和百合花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甜香，沉沉地压在苏念辞的心口。
灵堂中央，巨大的黑白照片悬在那里。照片里的林柔霜，她前世今生唯一真心相护、视作血亲的妹妹，正对着她露出温婉腼腆的笑容，嘴角的弧度完美得不真实，像一层精心描绘上去的油彩。照片下方，水晶棺冰冷剔透，却空无一物——三天前那场惨烈到面目全非的“车祸”，据说连一块完整的骨头都没留下。只有几件林柔霜生前常穿的衣物，叠放得整整齐齐，像个充满恶意的讽刺。
苏念辞穿着一身纯黑的长裙，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玉雕，孤零零地立在灵堂一角。水晶棺反射的冷光爬上她的侧脸，勾勒出异常苍白的轮廓。她的视线穿过缭绕的烟雾，落在那张放大的遗照上，指尖在冰凉的裙料上无意识地收紧。前世剜心刺骨的背叛还烙在灵魂深处，今生她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唯独对林柔霜，她卸下了所有铠甲，将最柔软、最易被刺穿的信任交付出去。
“……霜霜，连你……” 她喉咙深处滚过一声破碎的气音，轻得瞬间被雨声吞没。心脏的位置，那个被林柔霜亲手捅穿又由霍沉舟艰难缝合的旧伤疤，此刻正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撕开，暴露出底下从未真正愈合过的、血淋淋的鲜肉。钝痛排山倒海，几乎将她溺毙在这片虚假的悲伤里。她甚至能尝到口腔里弥漫开的、属于灵魂撕裂的铁锈味。
手机在裙袋里突兀地震动起来，嗡嗡的蜂鸣像一只焦躁的虫子，硬生生钻破了灵堂死寂的壳。屏幕上跳动着霍沉舟的名字。苏念辞指尖冰凉麻木地划过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
“念辞。”霍沉舟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低沉得如同窗外滚动的闷雷，每一个字都裹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的惊涛骇浪，“结果出来了……林柔霜那辆车的刹车系统，有人为破坏的痕迹，非常专业，非常彻底。”
轰——！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墨黑的天幕，瞬间照亮了苏念辞骤然失血的、毫无表情的脸。窗外的雷声紧随而至，炸响在头顶，震得灵堂的水晶吊灯都跟着簌簌发抖。人为破坏？非常专业？非常彻底？这些冰冷的词汇像淬了毒的冰锥，一根根精准地钉入她刚刚被撕开的伤口深处。
“什么……痕迹？”她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几乎不成调。
“主刹车油管被一种特制的微型压力钳精准剪断，切口异常平滑。更关键的是，”霍沉舟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我们在断裂的油管内部边缘，检测到了极其微量的金属残留物，成分……与林柔霜那对从不离身的铂金镶钻耳环上的卡扣金属完全吻合。”
铂金镶钻耳环！林柔霜的命根子！苏念辞的瞳孔猛地缩紧，眼前那张巨大的黑白遗照上，林柔霜温婉的笑容瞬间扭曲、放大，变成一张无声狞笑的鬼面！前世被推下高楼时耳边掠过的风声，与此刻窗外呼啸的暴雨诡异地重叠在一起。背叛！又是背叛！像跗骨之蛆，如影随形，即使重活一世，即使她倾尽所有去修补，换来的依旧是这穿心一刀！
冰冷的恨意如同蛰伏的毒蛇，在这一刻猛地昂起了头，毒牙毕露！那蚀骨的剧痛非但没有将她压垮，反而在灵魂深处点燃了一簇幽蓝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她捏着手机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身体却挺得笔直，像一柄在暴雨中缓缓出鞘的寒刃。
“我知道了。” 苏念辞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我马上过去。”
没有多余的询问，没有失控的哭喊。电话挂断的忙音在耳边响起。她最后看了一眼水晶棺里那几件刺眼的遗物，那空荡荡的棺椁此刻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嘲笑着她曾付出的所有真心。嘴角极其缓慢地牵起一个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冻结的杀机。
她猛地转身，纯黑的裙摆划开一道凌厉的弧线，决绝地切断了身后那片虚伪的白色花海和那张虚伪的笑脸。高跟鞋敲击在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回响，每一步都踏在燃烧的恨意之上。
推开沉重的灵堂侧门，裹挟着冰冷水汽的狂风如同无数只湿冷的手，瞬间攫住了她。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瞬间濡湿了她的额发、脸颊、肩膀。她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抬手去遮挡，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上残余的麻木和滚烫的恨意，大步冲入漆黑的雨幕之中，目标明确——庄园深处那间存放着林柔霜所有遗物、包括那辆报废跑车的车库。
沉重的车库卷帘门在电机低沉的嗡鸣声中缓缓升起，一股混杂着机油、铁锈、烧焦橡胶和若有似无血腥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惨白的灯光次第亮起，驱散了角落的黑暗，也清晰地照亮了车库中央那个被防水布半遮半掩的庞然大物——林柔霜那辆曾经火红张扬、如今却扭曲变形成一堆废铁的跑车。
车头部分几乎被彻底压扁，挡风玻璃呈蛛网状碎裂，沾着大片已经变成深褐色的干涸污迹。驾驶座的位置更是触目惊心，金属框架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向内塌陷、撕裂，仿佛被一只巨兽的利爪狠狠蹂躏过。破裂的座椅海绵裸露出来，上面同样浸染着大片深褐色的斑块。
苏念辞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旧伤新痛。她深深吸了一口这混杂着死亡气息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这堆冰冷的钢铁残骸，最终精准地锁定了靠近驾驶位底盘下方、一片相对“完整”的区域——那是刹车系统所在的位置。
她毫不犹豫地掀开沉重的防水布，动作利落得近乎粗暴。冰冷的金属边缘刮过她的手背，留下一条细微的红痕，她毫不在意。俯下身，不顾昂贵的黑裙沾上地上的油污和泥水，她几乎将半个身体探进了那堆狰狞的钢铁废墟之下。
霍沉舟的提示如同探照灯，精准地指引着她的目光。很快，就在扭曲的底盘框架缝隙深处，她看到了那根至关重要的金属管——主刹车油管。它本该是完整的一根，此刻却在靠近驾驶舱防火墙的位置，被干净利落地剪断了！断裂的两端距离很近，切口平整得令人心惊，绝非车祸撞击能造成的撕裂伤。
苏念辞的眼神锐利如刀。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试图去触碰那金属断口内部的边缘。断裂的金属管边缘极其锋利，如同隐藏的刀锋。她的指尖刚刚探入那狭窄冰冷的缝隙，试图去感受那“异常平滑”的切口——
嗤！
一阵尖锐的刺痛瞬间传来！
她猛地缩回手。低头一看，食指尖端赫然被划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殷红的血珠迅速沁出，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鲜血的温热与她此刻心底的冰寒形成了诡异的对比。她看着指尖那点鲜红，眼神却冷得骇人。这伤口，这平滑到能轻易割破皮肤的切口，就是无声的铁证！
目光再次投向那致命的断口深处。在断裂金属管靠近驾驶舱内部的那一端，借着灯光仔细分辨，管壁内侧的金属表面上，似乎……真的附着着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银灰色金属碎屑？它们细微地嵌在管壁的纹路里，若非霍沉舟的提示和她此刻全神贯注的寻找，根本不可能被发现！
铂金卡扣的碎屑……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猛地被驾驶座下方角落里一点微弱的光泽攫住！那东西半掩在碎裂的塑料饰板和一摊深色污渍之下，只露出极小的一角。
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苏念辞不顾一切地再次探身，手臂被锋利的金属边缘划破了也浑然不觉。她的手指终于够到了那个冰冷坚硬的小东西，猛地将它从污秽中抠了出来！
沾满油污和可疑深褐色斑块的手掌缓缓摊开。
掌心，静静地躺着一枚耳环。
铂金底座，镶嵌着一颗泪滴形的、即使在昏暗污浊中也难掩璀璨的蓝钻。那独特的切割面，那熟悉的造型——正是林柔霜珍爱如命、几乎从不离身的那对耳环中的一只！此刻，那铂金卡扣的位置，有着明显的、新鲜的变形和刮擦痕迹！
“呵……” 一声短促而扭曲的冷笑，毫无预兆地从苏念辞煞白的唇间溢出。她死死攥紧了那枚冰冷的耳环，坚硬的铂金底座和钻石棱角深深硌进她柔嫩的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然而这痛感，与她此刻胸腔里翻江倒海的、被背叛与欺骗彻底碾碎的剧痛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汹涌而上。她猛地捂住嘴，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那几乎要将她灵魂都焚烧殆尽的愤怒和被愚弄的极致耻辱！她弯下腰，干呕着，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泪水混杂着雨水，失控地冲出眼眶，砸在满是油污的地面上。
好！好一个林柔霜！好一场以假死为名的金蝉脱壳！好一场处心积虑、利用她仅存信任的绝杀！
就在这恨意与恶心感将她撕裂的瞬间，口袋里的手机再次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霍沉舟的名字。
苏念辞用尽全身力气压制住身体的颤抖，接通电话，将手机贴在耳边。她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深处捞出来：“沉舟……”
“念辞，”霍沉舟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急促，“车库的独立监控……被远程激活了。就在刚才，有一段被强行覆盖的录像恢复了……时间点，是车祸发生前五分钟……你看一下我同步到你手机上的文件！”
苏念辞的心猛地一沉！她立刻点开霍沉舟同步过来的加密视频文件。
短暂的加载后，手机屏幕上出现了车库内部的监控画面。时间戳清晰地显示着车祸发生前的五分钟。
画面里，林柔霜的身影出现了！她穿着出事当天那套衣服，脚步轻盈，脸上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亢奋的轻松笑容。她径直走向那辆红色的跑车，目标明确地绕到驾驶位一侧，毫不犹豫地俯下身，将大半个身体探进了底盘下方！动作熟练得令人心寒！几秒钟后，她直起身，脸上那诡异的笑容加深了，甚至还带着一丝完成杰作后的得意。她抬起手，指尖似乎随意地拂过鬓角——就在那个瞬间，监控镜头清晰地捕捉到，她原本佩戴在左耳上的那枚蓝钻耳环，不见了！耳垂上空空如也！
紧接着，林柔霜没有丝毫停留，迅速拉开驾驶座的车门，钻了进去。引擎轰鸣声响起，跑车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冲出车库，冲入了外面滂沱的雨幕之中……驶向那个精心策划的“死亡”终点。
视频播放结束，屏幕陷入黑暗。
苏念辞僵在原地，如同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石像。冰冷的手机屏幕倒映着她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和那双睁大到极致、瞳孔深处却一片死寂荒芜的眼睛。车库惨白的灯光在她头顶嗡嗡作响，像无数只嘲笑尖叫的苍蝇。那枚沾着污迹的蓝钻耳环，还死死地硌在她的掌心，坚硬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她的皮肉，直抵灵魂！
人为剪断的刹车油管……卡扣金属残留……消失的耳环……监控里那诡异的笑容和熟练的动作……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证据，所有的“巧合”，在这一刻汇聚成一条冰冷湍急的黑色河流，以无可辩驳的力量，将她心中最后一丝为林柔霜开脱的、可悲的幻想彻底冲垮、碾碎！真相赤裸裸地、带着淋漓的鲜血和刺骨的寒意，摆在了她的面前。
“噗……”
一声极其怪异的、介于笑与哭之间的气音，终于冲破了苏念辞死死咬住的牙关。她身体晃了晃，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金属工具架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她像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顺着冰冷的铁架缓缓滑坐下去，跌坐在满是油污和灰尘的冰冷水泥地上。
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昂贵的黑裙，刺骨的寒意顺着皮肤蔓延上来。她仿佛毫无知觉。
她低着头，散落的长发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只有肩膀在无法抑制地、剧烈地耸动着。起初是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如同濒死小兽的哀鸣。渐渐地，那声音变了调，从喉咙深处滚出来，变成了低沉、嘶哑、最终越来越响、越来越疯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在空旷死寂的车库里疯狂地回荡、撞击！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刻骨的恨意、被彻底玩弄的疯狂，还有一种……从地狱深处爬回来的厉鬼终于看清仇人面目的、决绝的狰狞！雨水和泪水在她脸上肆意横流，混合着掌心伤口渗出的血，滴落在肮脏的地面，晕开一小片暗红色的、绝望的印记。
她攥着那枚蓝钻耳环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色，仿佛要将这冰冷的证物生生捏碎！锋利的铂金边缘更深地陷入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楚，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疯狂的头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死了？哈！
林柔霜，你最好真的死了，灰飞烟灭，永不超生！
否则……苏念辞猛地抬起头，湿透的发丝黏在惨白的脸颊上，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骇人，那里面燃烧的已不再是悲伤，而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淬了剧毒的烈焰！
否则，无论你逃到天涯海角，是人是鬼……我苏念辞，定要将你亲手拖回来，让你尝尽这剜心剔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车库外，霍家庄园笼罩在倾盆暴雨之中，墨色的天穹低垂，沉甸甸地压在飞翘的檐角上。一道撕裂夜幕的闪电骤然劈下，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车库门口那片被雨水疯狂冲刷的空地。就在那刺目的白光即将消逝的刹那——
一个纤细、熟悉到令苏念辞灵魂都为之冻结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清晰地映在了车库那扇尚未完全关闭的、布满雨痕的磨砂玻璃窗上！
那身影穿着和林柔霜“生前”一模一样的米白色风衣，长发被风吹得凌乱飞舞，侧脸的轮廓在雨水的扭曲下显得模糊而诡异。她似乎正静静地站在那里，隔着朦胧的玻璃和滂沱的雨幕，无声地“注视”着车库里那个跌坐在地、状若疯狂的女人。
然后，就在苏念辞瞳孔骤缩、全身血液几乎瞬间冻结的瞬间，那倒映在玻璃上的侧影，极其缓慢地、极其清晰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
那是一个微笑。
冰冷，得意，带着一种俯瞰蝼蚁挣扎的、彻骨的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