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与其说是空气,不如说是一种粘稠的、饱含着硫磺、腐烂内脏和某种古老尘埃混合而成的瘴气。每吸入一口,都像吞下了一把灼热的沙砾,刺痛着鼻腔和喉咙,直抵肺叶深处。重力也变得诡异,时而沉重如铅,将每一步都变成对抗大地的挣扎;时而又轻飘飘的,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脚下那片蠕动着的、暗红色肉毯般的“地面”弹射出去,坠入头顶那片无边无际、翻滚着怨毒面孔的漆黑虚空。
这里就是亚瑞特山脉的核心,世界之石大殿的入口——亵渎回廊。
名字是那个自称“钱假假”的胖商人,在半个小时前,用带着哭腔的、颤巍巍的声音宣布的。当时他们刚刚穿过一道如同巨兽撕裂伤口般的空间裂隙,踏足了这片完全违背物理法则和生命常识的领域。
“没……没错了……古籍里记载,亵渎回廊,万物逆位,法则不存,是、是通往世界之石大殿的最后屏障……”钱假假瘫坐在地上,肥硕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散发着微弱乳白色光晕的玉观音吊坠——据说是他花了“大价钱”从某个“摸金校尉”后人手里求来的辟邪之物。此刻,那玉观音的光晕正被周围浓稠的黑暗和恶意挤压得忽明忽灭,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陈星云紧握着苏婉的手,两人的掌心都是冰凉的冷汗。他胸口那枚得自暗月世界的神秘符文——如今他已知道,这被称为“奈非天遗产”的碎片——正以前所未有的频率和强度搏动着,不再是温暖的指引,而是一种灼热的、带着强烈警告意味的刺痛,仿佛在疯狂地敲打着他的灵魂:危险!极度危险!逃离!
逃离?
陈星云嘴角扯出一个近乎扭曲的弧度,那算不上是笑。他的目光扫过身边。
苏婉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另一只手中紧握着一把造型奇特的、散发着微弱蓝光的短杖——这是他们在之前一处被遗忘的古代遗迹中,几乎用命换来的收获,一柄蕴含着微弱时间延缓之力的法杖。她的“资源共鸣”能力在这里几乎完全失效,这片空间排斥一切“秩序”与“可利用”的概念,只剩下纯粹的混乱与亵渎。
蛮族战士塔里克,这位来自亚瑞特山脚下最后一个部落的勇士,此刻正单膝跪地,巨大的手掌紧贴在那蠕动着的暗红肉毯上,额头青筋暴起,口中念念有词,用的是古老而晦涩的蛮族语。他在尝试与这片被污染的大地沟通,试图从中汲取哪怕一丝先祖的力量,但反馈回来的只有无尽的疯狂与痛苦的嘶嚎。他那张粗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绝望的神情。
“妈的……这鬼地方,胖爷我……我感觉我的脂肪都在被这鬼空气点燃……”钱假假哭丧着脸,试图用幽默掩饰恐惧,但效果适得其反,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而最让人心悸的,是那股无处不在的、源自回廊深处、仿佛源自世界本源的威压。
毁灭之王,巴尔。
祂并未现身,但祂的存在感充斥了这里的每一寸空间。那威压并非单纯的力量碾压,更像是一种无孔不入的精神污染。低语声直接在脑海深处响起,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烙印在意识里——那是无数生灵临死前的哀嚎、诅咒、绝望的祈祷,混杂着巴尔那充满亵渎与毁灭欲望的疯狂呓语。
它们诱惑着,许诺着力量、永生、无尽的欢愉;它们恐吓着,描绘着血肉剥离、灵魂永锢的恐怖景象;它们低诉着,挖掘着每个人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愧疚和阴暗欲望。
“放弃吧……渺小的虫子……融入伟大的毁灭……成为永恒的一部分……”
“看看你身边的人……她真的爱你吗?还是怜悯?或者……只是利用?杀了她……吞噬她……你就能获得更强的力量……”
“财富……无尽的财富……就在那里……伸手就能拿到……何必为了虚无的正义送死……”
陈星云猛地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些声音。他看向苏婉,正好对上她投来的目光。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痛苦挣扎,以及那份不容置疑的信任与支持。他用力握紧了她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信念通过这冰冷的接触传递过去。
“稳住心神!”塔里克猛地站起身,声音如同闷雷,强行打断了部分低语,“巴尔的低语是腐蚀灵魂的毒药!不要听!不要信!想想你们为何而来!想想你们要守护什么!”
他的话语带着蛮族特有的、近乎野蛮的精神力量,如同一股清流,暂时冲散了部分污秽。陈星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深吸一口那令人作呕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走!”他吐出简短有力的一个字,率先迈开了脚步。
亵渎回廊并非一条笔直的通道,它更像是一个活着的、不断变化的巨大生物的肠道。两侧并非墙壁,而是由无数扭曲、纠缠、尚在微微搏动的暗红肉须和惨白骨骸交织而成的“肉壁”。肉壁上,时而裂开一道道缝隙,露出后面翻滚的、如同熔岩般暗红的光芒,或者猛地睁开一只只没有瞳孔、只有纯粹恶意的眼睛,死死盯着这群不速之客。
脚下那肉毯般的“地面”更是恶心,柔软而富有弹性,踩上去会发出“噗叽”的声响,偶尔还会突然凹陷,探出几根滑腻的、带着吸盘的触须,试图缠绕他们的脚踝。空气中弥漫的那股甜腻的腐臭味,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哎哟我操!”钱假假一声怪叫,差点被一根突然窜出的触须绊倒,手忙脚乱地用一把看起来金光闪闪、实则不知有何用的短剑将其砍断。断裂的触须喷出腥臭的粘液,落在地上还在疯狂扭动。“这、这他娘的是脚底按摩吗?也太刺激了点!”
他的怪叫在这种环境下显得格外突兀,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滑稽,反而冲淡了些许恐怖氛围。
陈星云没空理会胖子的插科打诨,他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感知前方和压制脑海中的低语上。他尝试调动刺客的技能,【速度爆发】的符文在识海中亮起,但效果大打折扣,仿佛这里的空间本身在排斥和削弱一切“有序”的能量运作。唯有那种在与柳氏“清道夫”和战场生死线中觉醒的、近乎本能的“真实视觉”,在这种极端混乱的环境下,反而变得更加清晰。
在他的“视野”中,前方不再是单纯的、令人作呕的血肉通道,而是交织着无数混乱能量流和空间褶皱的死亡陷阱。一些区域呈现出危险的深红色,代表着能量的狂暴乱流;一些区域则是扭曲的灰色,意味着空间的脆弱和不稳定;还有一些地方,散发着诡异的紫黑色光晕,那是巴尔精神污染最强烈的节点。
“左前方三步,绕开那片红色区域!”陈星云低喝道,同时猛地将苏婉往自己身边一拉。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他们原本要经过的那片暗红肉壁猛地炸开,喷涌出灼热的、带着强烈腐蚀性的暗红气流,将途经的一切都瞬间溶解!
苏婉心有余悸地靠在陈星云身上,手中的短杖下意识地挥动,一层微不可查的淡蓝色光晕笼罩在两人周围,将那腐蚀性气流的余波减缓了刹那,为他们争取到了闪避的时间。
“谢了。”陈星云低声道。
苏婉摇了摇头,脸色更白了一分,显然刚才的施法对她消耗不小。
塔里克紧随其后,他放弃了与大地沟通的徒劳尝试,转而将狂暴的怒气灌注于手中的巨斧。每当有肉壁上的眼睛试图凝视他们,或者有触须从脚下袭来,他便怒吼着挥出斧刃,带着蛮族战技特有的、撕裂一切的气势,将那些亵渎之物斩成碎片。他的攻击简单、粗暴,却异常有效,在这混乱之地硬生生开辟出一条道路。
钱假假则充分发挥了他“苟活”的本事和那身五花八门的“宝贝”的作用。他一会儿掏出一把散发着檀香味的粉末撒出去,让靠近的肉须厌恶地退缩;一会儿又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画着扭曲符文的黄纸贴在额头,嘴里念念有词“祖师爷保佑,百无禁忌”,虽然那黄纸很快就在巴尔的精神污染下自燃成了灰烬;他甚至试图跟肉壁上的一张巨嘴“讲道理”:“这位……肉兄?你看我们就是路过,打个商量,放我们过去,回头给你烧点高香……”
结果那张巨嘴猛地张开,喷出一股恶臭的黑色旋风,吹得胖子满地打滚,狼狈不堪。
“呸呸呸!不识好歹!胖爷我的高香很贵的!”钱假假爬起来,吐着嘴里的泥垢(如果那能称之为泥垢的话),骂骂咧咧。
在这种诡异、恐怖又夹杂着一丝滑稽的氛围中,四人艰难地前行着。回廊仿佛没有尽头,周围的景象光怪陆离,时而出现由凝固的血液和破碎内脏组成的“雕塑群”,描绘着种种亵渎神明的场景;时而响起空灵却充满恶意的歌声,引诱着人走向肉壁的深处;时而空间扭曲,前方的道路突然消失,变成一片翻腾着怨魂的血池。
巴尔的低语也从未停止,反而变本加厉。它不再仅仅是诱惑和恐吓,开始针对每个人的弱点进行精准打击。
陈星云的脑海中,开始不断浮现柳氏实验室里那些被当作养料的人绝望的眼神,浮现他与苏婉在战场废墟中挣扎求生的惨状,甚至开始扭曲他与苏婉之间的记忆,植入怀疑与背叛的种子……奈非天碎片的灼热感越来越强,既是警告,也在与这股精神污染激烈对抗。
苏婉则仿佛听到了已故亲人的呼唤,看到了世界彻底崩坏、所有努力付诸东流的未来幻影……她紧握着短杖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嘴唇被咬出了血痕,全靠着一股对陈星云的绝对信任和对未来渺茫希望的执着在支撑。
塔里克承受的压力最大,作为亚瑞特山的子孙,世界之石的守护者后裔,这片土地的堕落对他而言是刻骨铭心的耻辱和痛苦。巴尔的低语在他耳中化作了先祖的斥责、同胞的惨嚎,以及对他守护不力无尽的怨恨……
就连钱假假也没能幸免。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囤积的无数财宝在眼前化为乌有,看到了无数债主和仇家从肉壁中爬出向他索命……胖子吓得哇哇大叫,把身上那些“宝贝”一件件往外掏,胡乱使用,倒是误打误撞地解决了几次小麻烦,比如用一张据说能“驱邪”的狗皮膏药糊住了一只喋喋不休诅咒他的嘴巴,让它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不知行进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只是一个小时,在这时间感也趋于混乱的回廊中,根本无法判断。
终于,前方的景象豁然开朗。
他们走出了那令人窒息的、蠕动着的血肉通道,踏入了一个相对“正常”的空间——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穹窿。
穹窿的顶端,是倒悬的、如同黑色水晶般嶙峋的岩石,散发出冰冷的微光。而他们的脚下,是一条宽阔的、由某种暗沉金属和惨白骨骼铺就的桥梁,桥梁两侧,是无底的黑暗深渊,深渊中,隐约可见无数双饥渴、疯狂的眼睛在闪烁,以及令人头皮发麻的爬行和嘶咬声。
桥梁的尽头,是一座巍峨、古朴、却散发着无尽邪恶与威严气息的巨型拱门。
拱门由一种暗红色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巨石砌成,表面雕刻着描绘毁灭与痛苦的浮雕,无数扭曲的面孔在石头上若隐若现,发出无声的哀嚎。拱门之内,是一片旋转的、如同血液般粘稠的暗红漩涡,散发出吞噬一切的恐怖吸力。
而在拱门的上方,悬浮着一枚巨大的、如同活物般缓缓搏动着的暗红色晶体虚影。它每一次搏动,都如同一次毁灭的心跳,让整个穹窿随之震颤,那股源自灵魂本源的威压,在这里达到了顶点!
世界之石大殿的入口!
到了!
然而,就在他们踏上这座通往拱门的金属与骨骸之桥的瞬间——
轰!!!
一股远比之前强烈百倍、千倍的精神风暴,如同实质的海啸,猛地从拱门后的暗红漩涡中爆发出来,席卷了整个穹窿!
“呃啊——!”
除了陈星云因为奈非天碎片的剧烈反应而勉强站稳,其他三人几乎同时发出了痛苦的闷哼。
苏婉手中的短杖蓝光瞬间黯淡,她抱住头颅,跪倒在地,身体剧烈颤抖,仿佛在承受无法想象的痛苦。
塔里克双眼瞬间布满血丝,怒吼着挥舞巨斧,却像是在与无形的敌人搏斗,步伐踉跄,状若疯狂。
钱假假更是不堪,直接瘫软在地,鼻涕眼泪横流,嘴里胡乱地喊着:“别杀我!我的钱都给你!都给你!饶命啊!”
陈星云也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投入了熔炉,巴尔的意志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疯狂地刺穿着他的精神防线。低语化为了咆哮,诱惑变成了命令,恐吓变成了现实的幻痛!他仿佛看到苏婉在眼前被撕裂,看到塔里克反过来将斧刃劈向自己,看到钱假假化作狰狞的怪物扑来……
奈非天碎片灼热得如同烙铁,在他胸口发出滋滋的声响,甚至冒起了缕缕青烟!它在燃烧自己,对抗着这终极的亵渎之力!
“坚守……本心!”陈星云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猛地伸出手,一手抓住了几乎要昏厥过去的苏婉的手臂,将一股微弱却坚韧的、源自奈非天血脉的力量强行渡了过去;另一只手则按住了疯狂挥舞巨斧的塔里克的后背,试图用自己残存的精神力唤醒他的理智。
至于钱假假……他暂时顾不上了。
就在这精神与意志濒临崩溃的边缘,陈星云那双灌注了“真实视觉”的眼睛,猛地望向了拱门上方那搏动着的暗红晶体虚影。
这一次,他看到的不仅仅是能量的混乱与邪恶。
在那晶体虚影的最核心,在那无尽的毁灭意志深处,他仿佛……看到了一丝极其细微、却无比古老的……
疲惫?
以及,一丝被强行扭曲、污染,却仍旧顽强闪烁着的……
秩序与创造的……余烬?
这惊鸿一瞥的发现,让他心神剧震,几乎要失守的精神防线再次稳固了一分。
巴尔……世界之石……
难道……
没等他想明白,拱门后的暗红漩涡旋转的速度骤然加快,那股吞噬一切的吸力猛地增强了数倍!同时,桥梁两侧的无底深渊中,传来了令人牙酸的、无数利爪攀爬金属和骨骼的声音!
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而通往毁灭王座的最后里程,注定要用血肉与灵魂来铺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