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蚨城,坐落于玄黄界南域交通枢纽之地,因其乃周边最大规模的丹药、灵材集散中心而得名。城郭巍峨,人流如织,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股复杂而浓郁的药香,夹杂着各地修士带来的风尘气息与喧嚣叫卖声。
与玄霄宗的清冷仙气不同,这里充满了世俗的、蓬勃的烟火气,也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暗流与机遇。
万药阁并非青蚨城中最气派的丹坊,它坐落于一条相对僻静的侧街尽头,门面古朴,匾额上的字迹因岁月侵蚀而略显暗淡。但其历史悠远,口碑颇佳,尤其以药材种类齐全、品质可靠而受到一些老主顾的青睐。
张老丈带着洛九川,穿过熙攘的人群,推开那扇沉重的、散发着淡淡木质清香和药味混合气息的大门。
门内别有洞天。
首先涌入鼻腔的,是比门外浓郁十倍的、层次极其分明的药香。苦涩的、清甜的、辛辣的、醇厚的……无数种气味交织在一起,却不显杂乱,反而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心神稍定的氛围。
映入眼帘的,是几乎顶到天花板的巨大药柜,无数个小小的抽屉上贴着泛黄的标签,写着各种药材的名目。光线略显昏暗,几缕阳光从高处的雕花木窗斜射而入,在弥漫着细微药尘的空气里划出清晰的光柱。
店内伙计不多,都在安静地忙碌着,或称药,或研磨,或接待零星的客人。见到张老丈进来,都恭敬地点头示意,称一声“张伯”,目光好奇地在他身后那个衣衫略显狼狈、面容清俊却带着疲惫与戒备的少年身上扫过。
“老丈,您回来了。”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人从柜台后转出,目光落在洛九川身上,“这位是?”
“故人之子,落难到此,投奔于我。”张老丈言简意赅,并未多解释,只是淡淡道:“以后就在阁里做些杂事,你安排一下,吃住从简即可。”
掌柜的显然对张老丈极为尊敬,闻言不再多问,只是点头:“既是张伯安排,自无不可。只是……”他略有迟疑,“阁里杂役皆有定例,这位小兄弟……”
“无妨,”张老丈摆摆手,“他暂无灵根,便按普通杂役份例,有个栖身之所便可。洛川,这位是刘掌柜,以后听她安排即可。”
洛九川上前一步,对着刘掌柜躬身行礼:“小子洛川,见过刘掌柜,日后劳烦掌柜关照。”他姿态放得很低,语气恭敬,将自己完全置于学徒杂役的位置。
刘掌柜见他虽落难,但礼数周全,眼神清正,不似奸猾之徒,脸色缓和了些,点点头:“既如此,便先安顿下来。阿木!”她唤过一个看起来机灵的小伙计,“带洛川去后院杂役房,找间空房住下,再领两套换洗衣物和被褥。”
名叫阿木的小伙计好奇地打量了洛九川几眼,应声道:“好嘞!洛川兄弟,跟我来吧。”
洛九川再次向张老丈和刘掌柜行礼道谢,这才跟着阿木向后院走去。
穿过一道月亮门,后院比前厅宽敞许多。一侧是灶房和食堂,另一侧是几排低矮的平房,是杂役和低级学徒的住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炊烟味和晾晒的药材气味。
阿木将他带到一间狭小但还算干净的单人房前,推开门:“喏,就这间吧。虽然小了点,但清净。被褥一会儿我给你送来。”
房间极小,仅容一床一桌一椅,窗户对着后院的天井。但相比于之前的荒山雪野,这里已是温暖安全的避风港。
“多谢阿木哥。”洛九川真诚道谢。
阿木摆摆手,笑道:“客气啥!以后就是一起干活儿的兄弟了!你先收拾着,我去给你拿东西。”说完便跑开了。
洛九川走进房间,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木门,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一路的紧绷和警惕,直到此刻,才稍稍放松下来。
他将背上视若生命的包袱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打开。父亲的旧袍、《苏门丹经》、青铜时炉,一件件取出,摩挲着,眼中再次涌起酸涩,却被他强行压下。
他将这些东西仔细收在床头一个小木箱里,用一把小锁锁好。然后,他开始打量这间将成为他暂时归宿的小屋。虽然简陋,但床铺结实,桌椅完好。窗外,可以看到其他杂役在院中走动、晾晒药材的身影,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从云端跌落尘泥,巨大的落差感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但此刻,能有一瓦遮头,一餐饱饭,已是侥幸。他必须活下去,像父亲叮嘱的那样,先活下去。
不一会儿,阿木送来了粗布制成的杂役衣物和厚厚的棉被。
“赶紧换上吧,你这身衣服太扎眼了。”阿木好心提醒道,“刘掌柜说了,你刚来,先跟着我熟悉熟悉环境,明天开始干活。主要是打扫丹房、清理药渣、分拣晾晒药材这些,活儿不轻,但习惯了就好。”
洛九川再次道谢,换上了那身灰色的粗布衣服。柔软的云纹锦袍被仔细叠起,收入箱底,仿佛将一段过往也悄然封存。
翌日清晨,天还未大亮,洛九川便随着其他杂役一同起床。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打扫丹房。那是阁内炼丹师们工作的地方,地火终日不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烟火气和各种丹药炼制时产生的奇异味道。地面、墙角、丹炉外壁,都积着一层厚厚的、混合了各种药末的灰烬。
他拿着扫帚和抹布,一丝不苟地清理着。这项工作枯燥而繁重,灰尘极大,很快便让他满头满身都是灰扑扑的。其他杂役偶尔会偷懒闲聊,他却做得极其认真,仿佛要将每一寸地方都擦拭得焕然一新。只有在擦拭那些冰冷的、他无法驱动的丹炉时,眼中才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下午,他被安排去分拣新送来的一批“凝露草”。这是一种低阶灵草,需要根据叶片的色泽、完整度和露水残留情况分出上、中、下三等。
其他杂役多是凭经验和粗略观察进行分拣。而洛九川,却做得异常缓慢和仔细。
他拿起每一株凝露草,先是仔细观察叶片脉络的走向、边缘锯齿的细微区别、背面绒毛的疏密;然后凑近轻嗅,分辨其清香气味中极其微弱的差异;甚至用手指轻轻触摸,感受叶片的厚薄与韧性。
他的动作引起了负责监管这片区域的一位老炼丹师的注意。这位姓李的老丹师脾气颇为古怪,平时不苟言笑。
“喂!那个新来的!磨磨蹭蹭干什么?这么多活儿,等你一个人做完吗?”李丹师 initially 不满地呵斥道。
洛九川抬起头,脸上沾着药灰,眼神却清澈而专注。他拿起两株在外人看来几乎一模一样的凝露草,平静地解释道:“李师傅,您看这一株,叶脉末端有极细微的淡金线,且香气尾调带一丝极淡的蜜味,应是生长在向阳坡地、受晨曦照耀最足的上品;而这一株,叶脉泛青,香气略浊,韧性稍差,应是背阴处所产,只能列为中品。”
李丹师 initially 的不耐烦僵在脸上,他狐疑地接过那两株草,仔细端详、嗅闻,半晌,眼中渐渐露出惊异之色!这些差异极其微小,若非数十年经验的老药工或灵觉敏锐的修士,根本难以察觉!而这小子,分明毫无灵力波动!
“你……以前学过辨药?”李丹师语气缓和了许多。
洛九川垂下眼睑:“家中……曾是做药材生意的,自幼耳濡目染,略懂一些皮毛。”他再次用了模糊的说辞。
李丹师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只是挥挥手:“既然眼力不错,那就好好干,别分错了等级。”态度已然不同。
夜晚,洛九川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小屋。粗重的杂役工作让他浑身酸疼,手上也磨出了几个水泡。但他却打来清水,就着昏暗的油灯,再次翻开了那本《苏门丹经》残卷。
今日分拣药材时,他发现自己对那些药性的细微差异,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书中所载的许多理论,竟能与白日的实践隐隐对应上。
父亲的话再次回响耳边——“你有比灵根更珍贵的东西,对生命的感知……”
或许,父亲说的,并不全是谎言?
他看得入神,直到油灯灯花爆了一下,才惊觉夜已深沉。他小心地收好经书,吹熄油灯,躺在坚硬的板床上。
窗外,青蚨城的灯火与喧嚣尚未完全沉寂,透过小窗,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他睁着眼,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更梆声,心中思绪纷杂。宗门的惨变、父亲的遗容、赵坤的狞笑、雪地的逃亡、张老丈的援手、万药阁的安稳……一切仿佛梦境。
前路依旧迷茫,仇恨深埋心底。
但至少今夜,他有了一个可以安心合眼的地方。
他缓缓握紧胸口的衣襟,那里贴身藏着那枚冰冷的青铜时炉。炉身那个模糊的“时”字,仿佛在黑暗中,散发着微不可察的、恒定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