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恩是被颈间吊坠的凉意惊醒的。那凉意不是骤然而至的冰,而是像浸了晨露的金属,顺着衣领缝隙慢慢渗进来,贴着皮肤滑到锁骨处,让他打了个轻颤的同时,也彻底从混沌的浅眠中挣脱。
昨夜火堆的余温还残留在指尖,不是灼热的烫,而是像握住了一块晒过太阳的鹅卵石,指尖能摸到柴火燃烧后留下的细灰,蹭在指腹上有点涩。
他睁开眼时,晨雾正像浸透了水的薄纱似的裹着树林,不是那种散淡的雾,而是浓得能看见流动的白,贴在脸上潮乎乎的,连眼前三尺外的树干都只剩个模糊的黑影。每片草叶尖都坠着圆滚滚的露水,不是零星几点,而是密密麻麻缀满了,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落在他露在斗篷外的手背上——那凉意比吊坠更清冽,顺着血管往胳膊里钻,让他又打了个轻颤。
他撑起身子时,后背的肌肉传来一阵钝痛,像被粗砂纸磨过似的,连带着腰侧都发僵。毕竟是在硬邦邦的土地上蜷了半宿,身下的干草早被体温焐得没了韧劲,变成了一蓬蓬扎人的碎渣,硌得他肩胛骨和胯骨都隐隐作痛。他下意识地伸了个懒腰,骨头“咔嗒”响了两声,那股僵硬才稍微缓解了点。
他没急着起身,而是侧耳听了片刻。树林里很静,但不是死寂——远处不知哪棵树上的麻雀在叽叽喳喳,声音不是杂乱的吵,而是短促的啄食声混着细碎的啁啾,偶尔还能听见翅膀扑棱的轻响;风穿过枝叶的声音更有层次,阔叶树的叶片被吹得“沙沙”晃,针叶树则发出“呜呜”的轻响,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倒成了天然的背景音。他仔细听了好几遍,没听见马蹄踏地的“哒哒”声,没人声的嘈杂,更没有野兽那种低沉的低吼,只有风与鸟的动静。
即便如此,他还是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本该别着母亲留下的小匕首,刀柄是胡桃木做的,被母亲的手磨得发亮,刀鞘上还刻着小小的灵植花纹。可惜在灰石镇被镇吏搜走了,当时那个三角眼镇吏的冷笑还在耳边晃:“流民哪配带凶器?”冰凉的匕首被夺走时,布带摩擦腰侧的涩感至今清晰,现在只剩空荡荡的布带松垮垮地挂着,指尖摸过去,只能触到自己的腰腹,心里空落落的。
他啧了声,指尖转而触到颈间的吊坠。冰凉的金属纹路硌着掌心,是母亲亲手刻的灵植图案,每一道刻痕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这是母亲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也是他唯一的念想。摸到吊坠的瞬间,心里的空落才被填满了些,稍稍放下心来。
火堆已经成了一堆黑灰色的余烬,不是那种彻底熄灭的死灰,中心还藏着一点暗红,像快要熄灭的星辰,在灰堆里若隐若现。
林恩爬过去,膝盖蹭过地上的干草,碎渣钻进裤腿里,有点痒。他先用树枝拨了拨余烬,动作很轻,怕火星溅出来——火星子便随着他的动作跳了跳,橘红色的光点在灰堆里闪了闪,转瞬又暗下去,像喘了口气似的。
他想起母亲说过的话。那是在灵植园的石凳上,母亲指尖捏着半片枯槁的橡树叶,阳光洒在她的发梢,语气轻却郑重:“野外的火是双刃剑,既能暖身,也能引灾。大风卷着火星跑,一夜就能烧光半座林子,更别提那些巡林卫兵——他们的眼睛比鹰还尖,见了火星就像见了猎物,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先锁进柴房再说。”
那时候他还小,只当母亲是在吓唬他,现在才懂,母亲说的不是吓唬,是流民在野外活下去的规矩。
他蹲在余烬旁,指尖无意间蹭到旁边的一丛狗尾草。
不知是习惯还是本能,“枯荣感应”顺着指尖漫了出去——那是灵植家族独有的能力,能感知植物的生机与枯败,像多了一双能“看见”生命的眼睛。
下一秒,那丛狗尾草的模样就在他脑海里清晰起来:大部分叶片已经枯萎,边缘不仅卷着焦黄,还沾着一点泥土的颗粒感,像是被沉重的东西碾过;靠近根部的地方还藏着一丝淡绿色的生机,不是均匀的绿,而是像受惊的小兽似的缩在茎秆里,每一丝叶脉的颤动都能清晰传到他的指尖,像是攥着最后一口气。
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有几株狗尾草的茎秆是被踩弯的。
枯萎的痕迹比其他草更重,弯折处的纤维还没完全断裂,残留着一点韧性——不是风刮的,风刮的草会往一个方向倒,不会有这样刻意的弯折;是有东西从这里走过,而且时间应该不久,要是再久些,这点生机早该被晨露的寒气冻没了。
林恩立刻停住手里的动作,像被冻住似的僵在原地。他抬头往树林深处望,晨雾还没散,远处的树干在雾里只剩模糊的影子,像一个个沉默的巨人,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慢慢站起身,动作轻得像猫,生怕惊动了什么。
他把斗篷的帽子拉得更低,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下巴,脚步放得极轻,每一步都踩在草叶稀疏的地方,沿着那几株被踩弯的狗尾草往树林深处走了几步。
走了约莫十步,他又在一片三叶草旁停住。这次不用刻意发动感应,肉眼就能看见叶片上沾着的泥印——是蹄印,很小,不像马的蹄印那么大,倒像是野兔之类的小动物。
蹄印的边缘还很清晰,没有被露水冲散,说明留下的时间不长。
他紧绷的肩线终于垮了一点,指尖轻轻碰了碰三叶草的叶片,露水沾在指腹,凉得让他打了个轻颤。
他发动枯荣感应,感应里全是鲜活的绿意,像刚抽芽的春苗,顺着指尖往心里钻,没有半点野兽獠牙啃咬的破损痕迹——野兔的小蹄子只是轻轻踏过,连叶片都没压折,看来只是只路过找食的小动物,不是什么危险的东西。
松了口气的同时,林恩也有点自嘲地笑了笑——这半年来的流民生活,让他变得越来越警惕,连一只野兔的蹄印都能让他提心吊胆。
回到营地时,他没急着收拾东西,而是先处理那堆余烬。他把余烬一点点扒开,动作很细,生怕漏掉一点火星。
扒开的灰堆里,偶尔还会冒出一两颗橘红色的火星,他就用树枝把火星挑出来,放在旁边的空地上,等它自己熄灭。
然后他起身,往不远处的小溪走去——小溪离营地不远,昨晚他就是在那里取的水。溪水很清,他用双手掬起水,泼在余烬上,“滋啦”一声轻响,白色的水汽冒了上来,带着点焦糊味。
他反复泼了好几次,直到余烬彻底变成湿冷的黑泥,连最后一点暗红都消失,才用树枝把湿冷的灰烬扫到树根下——这样既能让灰烬滋养树木,也能彻底杜绝火灾的可能。
做完这些,他才开始收拾行囊。旧布包被夜里的露水打湿了边角,不仅湿了,还沾着一点泥土,是昨夜靠在树根时蹭上的。指尖摸过去能感觉到布料的粗糙纹理,还有露水浸透后的沉坠感,他把布包放在地上,轻轻抖了抖,泥土和碎草渣掉下来,落在地上“簌簌”响。
他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一一检查:半块已经硬得像石头的黑面包,用油纸包着,油纸有点破了,但还好没受潮。
他拿起面包,指尖敲上去能听见“笃笃”的响,像是块晒干的土坯。他记得这是三天前在灰石镇的粮铺买的,当时掌柜的用粗布裹着递给他,说“能放半个月”,现在看来,确实够硬,得用牙慢慢磨才能咬动。他把面包放回油纸里,仔细包好,怕不小心掉了——这是他仅剩的食物,要是没了,下一顿还不知道在哪里。
几株没卖掉的凝血草,叶片边缘不是全蔫,而是靠近尖端的地方卷着,像被火烤过似的,淡绿色里掺了点灰黄。他用指尖碰了碰草叶,有点干,却没脆到一捏就碎。
他发动枯荣感应,能感觉到草叶里的生机像细流似的慢慢转,虽然弱,但没断——这要是到了城里的药铺,说不定能换两个铜板,够买块软点的面包,或者换一壶干净的水。他把凝血草放在布包的一角,小心地用碎干草垫着,怕被其他东西压坏。
最后是母亲留下的旧外套。外套是藏青色的,袖口已经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絮,是母亲当年亲手缝的——针脚很密,每一针都透着仔细。
他叠的时候特别轻,怕把棉絮弄散,叠得方方正正的,放在布包最底下,贴着自己的腰腹——这样走路时,能感觉到布料贴在皮肤上的温度,像母亲还在身边似的,能给她一点安全感。
收拾完这些,他拿起那张画着路线的羊皮纸。羊皮纸是父亲留下的,边缘已经磨得发毛,有的地方还破了个小角,是他之前不小心撕的。
他借着透过树叶的晨光,又看了一眼地图上的“阿斯托利亚城”——那几个字是用炭笔写的,边缘有点模糊,不是因为时间久了,而是因为他每天都要摸好几遍,指尖的温度把炭粉蹭掉了不少。
他的指尖落在角落的“凯”字上,心里又泛起一阵酸意。“凯”是父亲的名字吗?母亲从来没跟他说过父亲的事,只在临终前塞给他这张羊皮纸,说“去阿斯托利亚城,找凯,他会告诉你一切”。
父亲到底是谁?他为什么会在阿斯托利亚城?如果找到了他,真的能查清母亲的真相吗?母亲被冠上“通敌”的罪名,到底是被冤枉的,还是真有其事?
这些问题像藤蔓似的缠在他心头,不是松松的绕,而是紧紧地勒着心口,让他有点喘不过气,连呼吸都变轻了。他用力眨了眨眼,把眼里的湿意压回去——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母亲还等着他查清真相,他不能在这里停下。
“别想了,先走到下一个城再说。”他对着空气低声说了句,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在跟母亲承诺。他把羊皮纸折成小块,叠了三层,塞进贴身的衣袋里——衣袋是他特意缝的,在衣服的内侧,不容易被人发现。他又摸了摸颈间的吊坠,确认它还好好地挂在那里,冰凉的触感让他安心,才背上布包,布包的带子有点勒肩膀,但他没在意,准备离开树林。
走之前,他想起昨天傍晚摘的那朵小花。那朵花是在树林边的草地上摘的,淡紫色的花瓣不是纯紫,而是边缘深一点,往中心渐浅,像染了层薄霜;黄色的花蕊是细细的,凑近了能看见上面的小绒毛,昨天摘的时候,花瓣还挺硬挺,闻着还有点淡淡的香味。
现在拿出来一看,花瓣已经软了,边缘卷了点,颜色也淡了,像褪了色的紫布,香味也没了。他发动枯荣感应,能感觉到花里的生机在一点点流失,不是快得一下子没了,而是像沙漏里的沙子,慢慢往下掉,每一秒都少一点,再过一会儿,恐怕就彻底枯了。
他心里一动,把花放在刚才浇湿的灰烬旁——那里的土被水浸过,不是湿得烂泥,而是润润的,能捏成团,说不定能让这花多活一会儿。他蹲在旁边看了会儿,花瓣好像没再继续卷,心里稍微松了点,笑了笑说:“就当是给这片林子留个念想吧。”声音很轻,怕惊着这朵快蔫的花。
出树林的时候,晨雾已经散了大半,不是之前那种裹着人的浓,而是变成了薄薄的一层,贴在地面上,走过去能感觉到裤脚沾着的湿气。
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不是直射,而是碎碎的,像金粉似的洒在地上,投下的光影也不是整的,而是被树叶割成了一小块一小块,随着风轻轻晃。
林恩沿着小路走,脚下的泥土还带着露水的湿意,不是烂泥,而是软乎乎的,踩下去能陷进去一点,抬起来时鞋底沾着的土会掉下来,“簌簌”的响。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路边的树木渐渐疏了,不是之前那种密得看不见天的样子,而是两棵树之间能看见远处的坡地。
眼前的景象一下子开阔起来——不再是密不透风的树林,而是一片长满了野草的坡地,野草不是很高,刚到膝盖,风一吹就往一边倒,像绿色的波浪。
远处还能看见一缕缕炊烟,不是浓黑的,而是细长的白丝,飘在天上,被阳光照得有点透明,慢慢往上飘,最后散在云里。
有炊烟就有人家。林恩心里一喜,脚步也快了些——他想问问路,看看离下一个大城还有多远,顺便看看能不能讨点水喝。但没走几步,他又停下了——流民的提醒还在耳边:“别轻易相信陌生人,也别让陌生人相信你,不然麻烦会跟着来。”
他往旁边的草丛里躲了躲,草丛很高,能把他整个人遮住。他扒开草叶往炊烟的方向望,视线穿过野草的缝隙,能看得更清楚了:几间土坯房,跟灰石镇平民区的房子差不多,墙是用黄泥和着稻草糊的,有的地方已经裂了缝,露出里面的稻草;屋顶盖着的茅草不是新的,有些已经发黄,还沾着点泥土和枯叶。
院子里晒着几件破旧的衣服,一件是灰色的粗布衣,袖口破了个洞,另一件是蓝色的裙子,颜色已经淡了,被风吹得轻轻晃。有个穿着粗布头巾的妇人站在灶台前忙活,头巾是米白色的,已经脏得有点发黄,她手里拿着个木勺,在锅里搅着什么,蒸汽从锅里冒出来,绕着她的脸转,把她的头发都打湿了。烟囱里的炊烟就是从那里冒出来的,一缕缕的,飘得很慢。
院子里还有个小孩,大概四五岁的样子,穿着件小粗布衣,衣服有点大,套在他身上像个麻袋。他手里拿着根木棍,不是追着母鸡跑,而是踮着脚,用木棍轻轻碰母鸡的羽毛,母鸡“咯咯”叫着跑,小孩就笑着追,笑声是脆的,像刚敲开的鸡蛋,在安静的乡下格外显眼。
看起来是普通的农户,没什么危险。林恩松了口气,正想从草丛里出来,走过去问问路,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那声音很沉,像是能震到土里去,而且越来越近,还夹杂着人的说话声,粗声粗气的,像是在呵斥什么。
他心里一紧,赶紧缩回草丛里,把身子压得更低,连呼吸都放轻了——他怕是什么不好惹的人,比如贵族的卫兵,或者抢东西的流民。
马蹄声越来越近,说话声也越来越清晰。他从草叶的缝隙里往外看,只见三个穿着银灰色盔甲的人骑着马走了过来。
银灰色的盔甲不是亮得反光,而是有点暗,像是沾了点灰尘,盔甲的边缘有磨损的痕迹,说明经常穿。盔甲上刻着的展翅鹰不是小的,而是从胸口一直到肩膀,鹰的爪子是尖的,刻得很清楚,像要抓东西似的。
林恩一下子就认出来了——那是灰石镇贵族家族的纹章,之前在集市上见过贵族家仆的衣服上也有这个图案,当时家仆还很得意地说“这是咱们老爷的标志,见了这个就得尊敬”。现在这三个卫兵骑着马,马是棕色的,鬃毛有点乱,马蹄踩在地上“哒哒”响,溅起不少泥点,落在路边的野草上,把草叶都打湿了。
为首的那个卫兵勒住马,马“嘶”了一声,前蹄抬了抬。他从马上跳下来,动作很重,盔甲碰撞发出“哐当”的响,震得地面都好像颤了颤。
他走到妇人面前,不是慢慢走,而是迈着大步,每一步都踩得院子里的土往下陷。他一把揪住妇人的衣领,不是轻轻抓,而是用劲攥着,布料都被他捏皱了,妇人的脖子被勒得有点歪,脸一下子就白了,连嘴唇都没了血色。
“喂!你们家这个月的魔力结晶准备好了吗?”他的声音不是普通的喊,而是粗声粗气的,带着不耐烦,“再过三天要是交不上,就把你们家的鸡牵走抵数!”
妇人听见喊声,手里的木勺“当”地掉在锅里,发出一声脆响。她赶紧从灶台前跑出来,跑的时候还差点绊到门槛,扶住门框才站稳。她脸上的笑容不是真的笑,而是僵着的,嘴角往上扯,眼睛里却满是害怕,声音也有点抖:“大人,再宽限几天吧,今年的收成不好,地里的麦子只收了去年的一半,实在凑不出结晶啊……”
“凑不出?”卫兵冷笑一声,不是轻轻的笑,而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带着轻蔑,唾沫星子都喷到了妇人脸上,“去年也是这么说的!别以为躲在这乡下就能赖过去,贵族老爷的规矩,你们也敢违抗?”他手里的力道更重了,妇人的脚都有点离地,脸憋得更白,眼泪在眼眶里转,却不敢掉下来——她怕惹恼了卫兵,不仅鸡会被牵走,自己和孩子都可能遭殃。
小孩也不追母鸡了,手里的木棍掉在地上,“啪”的一声。他跑过去躲在妇人后面,两只手紧紧抓着妇人的衣角,指节都泛白了。他头埋得低低的,只露出一双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卫兵,那眼睛里满是恐惧,不是小孩怕黑的那种怕,而是像受惊的小兽,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生怕被卫兵注意到。
林恩在草丛里蹲着,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沾在掌心,有点黏,他却没感觉到疼——他满脑子都是之前的场景:上次在灰石镇的集市,一个平民不小心撞了贵族家仆一下,家仆就用鞭子抽他,平民的脸被打得流血,却不敢反抗,只能跪在地上求饶;还有母亲,母亲被带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卫兵,手里拿着刀,说母亲“通敌”,母亲当时喊着“我没有”,却还是被拖走了,从此再也没回来。
现在看着妇人害怕的样子,看着小孩恐惧的眼睛,心里的怒火像被浇了油似的,一下子就冒了上来。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才想起匕首没了,只有一根之前捡的木棍藏在布包里——那根木棍是他昨天在树林里捡的,很粗,能握住,本来是想用来拨余烬的,现在却想拿出来,冲出去跟卫兵拼了。
可他知道自己打不过。三个穿盔甲的卫兵,手里有剑,有盾牌,他只有一根木棍,还是根没削过的粗棍,冲出去就是送死,不仅救不了妇人,还会把自己搭进去。母亲还等着他查清真相,他不能死在这里。
理智像一盆冷水,浇在怒火上,让他慢慢冷静下来。他咬着牙,看着院子里的场景,心里却像有团火在烧,烧得他难受。
就在这时,另一个卫兵坐在马上,手里拉着缰绳,看了看太阳,有点不耐烦地开口:“行了,别跟她废话了,咱们还得去前面的关卡换班呢。要是耽误了时间,大人怪罪下来,咱们都没好果子吃。”他的声音比为首的卫兵平一点,但也带着命令的语气,显然不想在这里多耗。
为首的卫兵瞪了妇人一眼,眼神像刀子似的,能刮下人一层皮。然后他松开手,不是轻轻放,而是用力一推,妇人“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后背磕在院子的石头上,疼得她皱紧了眉,却不敢喊出声,只是咬着嘴唇,把疼咽了回去。
“算你走运!”卫兵的声音里满是威胁,“三天后要是还交不上,看我不把你们家拆了!”说完,他翻身上马,动作很粗鲁,盔甲又发出“哐当”的响,震得人耳朵疼。他对着另外两个卫兵挥了挥手,三个人骑着马,朝着大路的方向去了,马蹄声越来越远,扬起的尘土飘了好久,才慢慢落下。
妇人才敢从地上爬起来,爬的时候很慢,因为后背疼,她用手撑着地面,一点一点地起来,手心都沾了泥土。
她拍了拍身上的土——土粘在衣服上,拍不掉多少,反而把衣服弄得更脏。她抹了把眼泪,不是嚎啕大哭,而是偷偷地擦,怕被孩子看见,也怕被别人听见。然后她拉着小孩回了院子,还把门紧紧关上,门闩“咔嗒”一声插上,像是怕卫兵再回来。
林恩在草丛里蹲了好一会儿,直到马蹄声完全听不见,才慢慢站起身。他的手心已经被指甲掐出了血印,血珠干了,在掌心留下一道暗红的印子,他却没感觉到疼——心里的怒火还没消,还有点酸。
他看着巡卫队远去的方向,又摸了摸颈间的吊坠,吊坠是冰凉的,金属纹路硌着掌心,像是在提醒他。
他在心里对母亲说:母亲,你看,这就是贵族的规矩,这就是他们所谓的“秩序”——平民的死活他们根本不在乎,只在乎自己的魔力结晶,只在乎自己的特权。
他们可以随意欺负平民,可以随意夺走别人的东西,甚至可以随意给人安上罪名。我一定要去阿斯托利亚城,一定要查清真相,不然,还有多少人像这个妇人一样受苦?还有多少人像你一样被冤枉?
他定了定神,不再往农户家去——刚才的动静太大,妇人肯定吓坏了,现在要是过去敲门,她说不定以为是卫兵又回来了,不仅不会开门,还会害怕。而且流民的提醒还在耳边:“别轻易相信陌生人,也别让陌生人相信你,不然麻烦会跟着来。”
他沿着小路继续走,路上偶尔能看见几株草药,他都用枯荣感应确认过——有的已经完全枯萎,感应里一点生机都没有,像死了的草,摘了也没用;有的是没用的杂草,不是凝血草也不是止血草,换不了钱,只能放弃。走的时候,他还会留意脚下,怕踩到什么有用的草药,也怕留下太多脚印——他不想被人跟踪。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路边出现了一块破旧的石碑。石碑不是立得很直,而是有点歪,像是被人撞过,碑身上长满了青苔,绿色的,有的地方还长了点小草,从裂缝里钻出来,给这块冰冷的石头添了点生机。
石碑上刻着的字很模糊,不是因为青苔,而是因为时间久了,笔画都快磨平了,还有一道深深的刀痕,把碑身划成了两半。
林恩走近了,用手擦了擦碑身上的青苔,指尖沾了点湿滑的绿,他没在意,继续擦着。擦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碑上的字是“青禾领”三个字——这三个字刻得很大,是楷书,笔画很粗,能看出当年刻的时候很用力,带着一种庄重感。
但这三个字被一道深深的刀痕划成了两半,刀痕不是浅的,而是深到能看见石碑里面的石头,边缘还很新,没有被青苔覆盖,说明是近几年划的。
刀痕上面还刻着一个新的纹章——还是那只展翅的鹰,跟刚才巡卫队盔甲上的纹章一模一样,刻得很清楚,线条锋利,像是在宣告这里现在是谁的地盘。
他想起灰石镇的老农说过的话。那是一个月前,他在灰石镇的破庙里遇到的老农,老农头发都白了,手里拿着根拐杖,坐在火堆旁跟他说:“五年前啊,灵植家族可风光了,咱们这一片的领地都是他们的,他们种的灵植能治好多病,还会给平民送草药,那时候咱们平民的日子好过着呢。
可后来不知道怎么了,皇族说他们通敌,派了兵把整个家族都灭了,男人被杀,女人被卖,领地也分给了各地的贵族。灰石镇的贵族就是那时候拿到青禾领的,来了之后就开始收魔力结晶,平民哪有那东西啊,只能被逼着卖粮食、卖鸡,有的还被抓去做苦工,做不好就被打……”
林恩伸手摸了摸石碑上的刀痕,冰凉的石头硌着掌心,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五年前的变故——灵植家族的荣耀,平民的好日子,都被这道刀痕划没了。他心里有点疼,不是身体的疼,而是心里的疼,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喘不过气。
“总有一天,我会把属于灵植家族的东西拿回来。”他对着石碑低声说,声音不大,却很清楚,每个字都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不是之前那种有点犹豫的决心,而是像铁一样硬的坚定。他知道这很难,灵植家族灭门五年了,贵族的势力很大,他只是一个流民,没有钱,没有势力,只有一个吊坠和一点枯荣感应的能力。但他不怕,因为他要找真相,要为母亲报仇,要让灵植家族的冤屈被洗清。
又走了半个时辰,他看见前面有一条小溪。小溪不是很宽,也就两丈左右,溪水很清澈,不是那种浑浊的绿,而是透明的,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鹅卵石有大有小,颜色也不一样,有白色的,有灰色的,还有带花纹的,阳光照在水面上,反射出的光晃得人眼睛有点花。
他走过去,蹲在溪边,用手捧起水喝了一口——水很凉,不是冰得刺骨,而是凉得舒服,顺着喉咙滑下去,一下子缓解了喉咙的干渴,连心里的火气都消了点。他拿出随身携带的旧水壶,水壶是铁皮的,已经有点生锈了,是母亲留下的,壶身上还刻着小小的“林”字,是母亲的笔迹。他一直带在身边,舍不得丢。
他把水壶装满,水从壶口溢出来,滴在手上,凉丝丝的。然后他洗了洗脸,冰凉的水拍在脸上,让他清醒了不少——刚才的怒火和难过都淡了点,脑子也更清楚了,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他看着水里的倒影,水里的影子有点晃,因为溪水在流。他看见一个穿着破旧斗篷的少年,斗篷是深灰色的,已经洗得有点发白,边缘还破了几个洞,露出里面的粗布衣。
少年的脸色很消瘦,颧骨有点高,下巴也尖,是因为这几天没吃好,总是啃硬面包,喝冷水。但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不是那种普通的亮,而是像有光在里面,不管是愤怒、难过还是坚定,都能从眼睛里看出来。
这就是现在的他,一个背负着家族冤屈、寻找真相的流民。他想起五年前,自己还在灵植家族的庄园里,那时候的庄园很大,有很多灵植,五颜六色的,好看极了——红色的凝血草,蓝色的安神草,黄色的向阳花,还有很多他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满园都是淡淡的香味。
他穿着干净的衣服,是母亲亲手缝的丝绸衣服,白色的,上面绣着小小的灵植图案,柔软又舒服。他跟着母亲在灵植园里辨认草药,母亲会指着一株株草药告诉他:“这是凝血草,能止血;这是安神草,能助眠;这是向阳花,能入药,也能当花看。”那时候的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过上这样颠沛流离的生活——没有家,没有干净的衣服,没有足够的食物,每天都要担心卫兵,担心饿肚子。
“没关系,会好起来的。”他对着倒影笑了笑,笑容不是很大,只是嘴角轻轻往上扬了一点,但很真实。他知道现在很难,但只要他一直走下去,走到阿斯托利亚城,找到父亲,查清真相,一切就会好起来。
母亲不会白死,灵植家族不会白被灭门,那些欺负平民的贵族,总有一天会付出代价。
收拾好水壶,他继续往前走。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不再是之前的冷清。
大多是背着包袱的平民,包袱有大有小,有的是布包,有的是麻袋,里面装着行李,他们走得很慢,像是在赶路,又像是在担心前面的路。
还有几个推着小车的商贩,小车是木头做的,轮子有点旧,推起来“吱呀”响,声音很远就能听见。车上装着蔬菜和水果,蔬菜是绿色的青菜,还有红色的萝卜,带着新鲜的泥土;水果是黄色的梨子,还有红色的野果,看起来很新鲜,挂着水珠。商贩一边推一边喊:“青菜便宜卖了,五铜板一把!梨子甜得很,十铜板三个!”声音很大,想吸引路人买。
看来离下一个大城越来越近了,林恩心里有点高兴,又有点紧张——高兴的是终于快到城里了,能换点钱,买点吃的;紧张的是城里有卫兵,检查会很严,他没有身份证明,不知道能不能过去。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远处终于出现了大城的轮廓。城墙很高,不是那种矮矮的土墙,而是用青灰色的石头砌成的,石头很大,一块挨着一块,砌得很整齐,缝隙里填着灰浆,看起来很坚固,远远看去像一条巨大的卧龙,趴在地上,守护着城里的一切。城墙上面还有垛口,能看见有卫兵在上面走动,手里拿着长枪,时不时地往远处望,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城门处人来人往,比路上的行人还多,有进的,有出的,很热闹。进的人大多背着包袱,像是来城里谋生的;
出的人有的推着小车,有的牵着牲口,像是去乡下办事的。还能看见几个穿着盔甲的守卫站在门口,不是之前的巡卫队,而是城门守卫,他们的盔甲更亮一点,看起来更整齐,手里拿着长枪,腰间别着剑,正在检查来往的行人——每个人都要停下来,把身份证明给守卫看,守卫看完了才让过,有的还要翻行李,检查有没有带违禁品,比如武器、易燃物之类的。
林恩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像有只兔子在心里跳,“咚咚”的,声音很大,他都能听见。
他停下脚步,站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这棵树很大,枝叶很密,能挡住阳光,也能让他暂时藏起来,整理一下情绪。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斗篷,把帽子拉得更低,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下巴——怕守卫认出他是流民,或者看出他的紧张。
他又摸了摸颈间的吊坠,吊坠还好好地挂在那里,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安心了点。
然后他摸了摸贴身的衣袋,确认羊皮纸还在——地图不能丢,那是他去阿斯托利亚城的唯一指引,要是丢了,他就彻底迷路了。
他知道,接下来要过城门这一关,这是最关键的一关。守卫肯定会检查身份,还会问来处和去处。
他没有身份证明,只能编个说辞——就说自己是从乡下出来的,家乡遭了灾,粮食不够吃,想去城里找活干,比如帮人搬东西,或者去药铺打杂,应该能蒙混过去。他在心里把说辞默念了几遍,怕到时候紧张忘了,又想了想守卫可能会问的问题,比如家乡在哪里,为什么来城里,都在心里想好了答案。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带着点青草的味道,还有远处城里飘来的烟火气——有饭菜的香味,还有柴火的味道,很真实,让他觉得前面的路不是虚幻的。他攥紧了布包的带子,布包的带子有点磨手,但他没在意。
他迈开脚步,朝着大城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不像之前的犹豫,而是带着决心。
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暖暖的,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通往未来的路——这条路很长,很险,但他必须走下去。他知道,这只是冒险的一小步,接下来还有更多的危险在等着他——城门的检查,城里的卫兵,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的父亲,还有贵族的追杀。
但他不会退缩,因为阿斯托利亚城就在前方,真相也就在前方,母亲的冤屈,家族的仇恨,都等着他去洗清。他会一直走下去,直到把所有的真相都查清楚,直到让那些坏人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