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地上的矮人头领缓缓抬起头,他那张黝黑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慌张,只有如岩石般饱经沧桑的平静。
“向您致意,伯爵老爷,还有各位年轻的大人。”矮人头领的声音低沉厚重,他浑浊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阿尔瓦罗身上。
阿尔瓦罗眉头微蹙,似乎想到了什么:“等等,我认得你。你是……给内堡总管修过地窖大门的那个矮人工匠?”
矮人头领微微颔首,胡须上的灰尘簌簌抖落:“正是,阿尔瓦罗大人,您记性真好。我叫潘丘·石拳。”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费尔南多伯爵:“我们破坏管道,并非要反抗您的权威,伯爵大人。我们只是想活下去,让下面的人能多喘口气。”
他抬起粗短的手指,指向矿洞深处:“矿坑已开采太久了,下面就像被老鼠蛀空的奶酪,到处都是废弃的巷道和空洞。新鲜的风根本吹不到底层,它们从那些破洞里漏走了,都白白浪费掉了,而底下……”
潘丘神情悲怆:“我的兄弟们……他们都在下面干活,干着干着就喘不上气,眼前发黑,像脱了水的鱼儿。我就想,不如把那些废管道给封上,那风就能多走一段路,就能吹到兄弟们身上……我们是在自救,大人,只是在自救!”
胡安“噢”了一声,“所、所以你们是在……优化风路?封闭无效的漏风点,集中风压,提、提升有效通风区域的给风效率?”
潘丘·石拳那双深埋在皱纹里的眼睛猛地一亮,满是惊讶和赞许地看向胡安:“正是如此,年轻的学者大人!您说得一点没错!”
伯爵的脸色阴晴不定,如此“合理”的原因,让他蓄谋已久的雷霆之怒显得有些可笑。
安东适时上前一步:“伯爵大人,看来只是一场误会。既然是自救,又无需您额外耗费人力物力,何不让他们自己去修复?也省得闹出更大的麻烦来。”
伯爵喉咙滚动了几下,最终不情不愿地冷哼道:“哼!既然安东爵士求情……潘丘,带上你这几个同伙,立刻去把管道修好!要是敢偷奸耍滑,小心挨鞭子抽!”
潘丘顺从地低下头,沉声向众人道谢。
一旁的护卫有些尴尬,他突然想到什么,猛地撸起袖子,露出小臂上几个清晰的牙印,愤怒地嚷嚷着,“伯爵大人!误会?这小畜生咬我该怎么说?公然反抗,攻击人类!这难道不该重罚吗?要是每个奴隶崽子都敢这样,我们还怎么管啊!”
费尔南多伯爵仿佛找到了新的发泄口。他阴鸷的目光扫过众人,嘴角微微上扬:“说得对!袭击守卫!伤害人类!这个可得另算!”
三个矮人停住了脚步,有些担忧地看向那个精灵少年。
他转向胡安,语气和蔼,“啊,对了,小卡洛斯,我听你父亲说,你最近不是在捣鼓什么新奇的弓弩,是准备给安东爵士展示展示吗?”
胡安的身体瞬间绷紧,他已经预感到了什么,神情有些慌张。
伯爵笑了笑,慈祥地拍了拍胡安的肩膀,“年轻人,是该多历练历练,光会耍嘴皮子可不行!不如……就用这小杂种,试试你那宝贝弓弩的威力?也好让安东爵士,好好见识见识嘛!”
“大人!”阿尔瓦罗急切地上前一步,“这孩子可能接触过那些煽动者,说不定知道些内幕,现在处决,线索可就断了!”
“闭嘴!阿尔瓦罗!”伯爵猛地转身,眼中喷火,“你以为我是傻瓜吗?!”
胡安脸色煞白,额头冷汗涔涔,嘴唇哆嗦着,几乎无法呼吸。他看向那个压倒在地精灵少年,少年高高昂起头,带着视死如归的坚毅。
“伯爵大人,没必要这么逼我们的年轻人。”安东攥紧腰间的冥犬,“我们打了那么久的仗,就是为了这群年轻人不需要再去沾血……”
“安东爵士!这里是我的封地!我在教训我的封臣!就是瓦伦蒂娜亲临,也没资格教训我做事!”伯爵怒吼道,“你可以去帝都向她告状,但这里我说了算!”
“不……”胡安的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他抬起头,尽管浑身颤抖得不停,但眼神却透着前所未有的坚决,“他、他只是个孩子。我的弩,我的伦迦勒……是为了抵御外敌!不是为了……不是为了拿一个孩子试箭!”
“孬种!”伯爵暴怒地咆哮,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胡安脸上,“这是命令!封君的命令!你必须执行!否则你和你父亲……”
胡安没有再听下去,他猛地将怀中那架弩机扔在地上,然后,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他闪电般抽出身旁那名护卫腰间的长剑!
“住手!”伯爵和阿尔瓦罗同时厉喝道。
但胡安的目标不是人!他双手紧握剑柄,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劈向地上那架弩机。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弓臂在剑刃劈砍下应声而断,碎片飞溅,弩机“咔”得一声断成两节,只有两侧的滑轮还在飞速旋转着。
死寂。
长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胡安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他直视着暴怒到几乎要爆炸的伯爵,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你……你这……”伯爵气得胡须直抖,手指哆嗦着指向胡安——
“伯爵大人!”安东一步挡在了胡安身前,“看看周围!看看那些眼睛!”他猛地指向矿场下方。
伯爵的喉结滚动了几下,目光下意识地顺着安东的手指看去。成千上万的矿工都已停下手中的活计,他们仰着头,无数道目光汇聚在平台上——人类的、精灵的、矮人的。那些目光里,除了麻木和恐惧,还有些别的,那是压抑到了极点,即将爆发的怒火。
“伯爵大人,现在正是您施展仁慈,拉拢人心,平息积怨的最好机会。您确定要在这桶火药上,再点一把火吗?”安东喝问道。
阿尔瓦罗毫不犹豫,单膝重重跪地,头盔低垂:“大人!请您好好考虑一下!”
“伯爵大人……安东·伍兹的话,或许有些道理。局势微妙,您应当慎重。”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一直沉默的伊格纳西奥也走上近前,低声劝道。
费尔南多伯爵愣住了,他环顾四周,阿尔瓦罗的恳切、安东的坚决、胡安的愤怒、术士的暗示,还有下方那片沉默却蕴含恐怖力量的海洋……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立和失控。
“好……好得很!”伯爵脸庞扭曲,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们都……好得很啊!”他一脚踹翻近前的护卫,背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向马车走去。
气氛骤然一松,却又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沉重。护卫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阿尔瓦罗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低喝道:“愣着干什么?把这孩子放了!”
安东扶住几乎虚脱的胡安,少年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他默默捡起地上的弓弩,苍白的嘴唇噏动着,“对、对不起,爵士,我想给您展、展示我的弓弩的,她、她叫伦迦勒……”
“不用抱歉,我已经看到了!”安东按住他的肩膀,“胡安,你今天做了件很伟大的事情……”
“两位大人,能否打扰一下。”矮人头领凑到近前,他右手握拳,重重捶了下自己厚实的胸膛,行了一个矮人最郑重的礼节,“潘丘·石拳,还有我身后的兄弟们,都欠你们一条命……如果可以,也许我能帮上什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