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敌”的苗头如同毒蛇吐信,虽未完全显露,却已让镇北王府上下笼罩在一片山雨欲来的压抑之中。
霍凛与永宁深知,这已不再是简单的流言蜚语,而是政敌发动总攻前最危险的信号。
然而,未等他们针对这最恶毒的指控做出周全布置,另一波更为“实在”的攻击,已伴随着匿名谤书的悄然流传,汹涌而至。
这一次,不再是口耳相传、难以捕捉的流言,而是化为了白纸黑字,更具“说服力”与杀伤力。
起初,只是在一些中下级官员聚集的茶舍、会馆,偶尔有人“意外”捡到,或是由“不明人士”塞入门缝的一些手抄本。
纸张粗糙,字迹也各不相同,显然是经过多人誊抄扩散。内容却惊人地一致——一份详尽罗列霍凛在北疆期间“指挥失当、贻误军机、致使将士枉死”的“罪状”。
这匿名谤书,写得极有技巧。
它避开了鹰嘴崖这样的大胜,专挑一些规模较小、过程复杂、或结果确有伤亡的战事进行歪曲解读。
它将霍凛在某些战役中,为达成更大战略目标而采取的“诱敌深入”、“弃子争先”等必要战术决策,污蔑为“畏敌如虎”、“用人唯亲,致使某部孤军陷入重围”;将因天气突变、情报失误等不可抗力导致的伤亡,归咎于霍凛“刚愎自用,不听谏言”;甚至将几次成功的防守反击中的正常战损,夸大其词,描述成“用人命去填”的惨剧。
更阴险的是,谤书中还煞有介事地列出了几个所谓“枉死”的中低级军官姓名、籍贯,以及他们“阵亡”的经过,细节描绘得栩栩如生,仿佛撰写者亲临战场一般。
这些名字和事迹,半真半假,混杂在真实的战报信息中,极具迷惑性。
“查!给本王查清楚,这谤书最先是从哪里流出来的。”霍凛在书房中,看着赵振呈上来的几份内容大同小异的谤书抄本,额角青筋暴起,强压的怒火几乎要冲破胸膛。
这些指控,不仅玷污他的名誉,更是对他麾下那些为国捐躯的英魂的最大亵渎。
“王爷,已经在查了。”赵振脸色同样难看,“但流传渠道很杂,茶楼、酒肆、甚至一些衙门吏员的案头都出现了,像是同时从多个点散发出来,难以追踪源头。”
永宁拿起一份谤书,仔细翻阅着,越看,脸色越是苍白,但眼神却越是冷静。她指着一处关于“黑石峪阻击战”的描述,沉声道。
“这里说,你为保全主力,下令死守黑石峪的三营将士不得后退半步,最终导致该营几乎全军覆没,营指挥使张嵩力战殉国,可我记得,当时的军报和你的家书中都提到,黑石峪是战略要地,必须坚守到援军抵达,张嵩是主动请缨,并且成功完成了阻击任务,虽然伤亡惨重,但为主力合围赢得了关键时间,战后你还亲自为他请功,追授了爵位。”
“不错!”霍凛咬牙道,“张嵩是英雄,他们竟敢,竟敢如此颠倒黑白,玷污烈士英名。”
“他们就是吃准了,大多数人不了解具体的战况,更无法去北疆核实。”
永宁放下谤书,眼中寒光凛冽,“这份谤书,看似指控你‘指挥失当’,实则是要彻底否定你的军事才能,动摇你在军中和民间赖以立足的‘战功’根基。一旦让人相信你霍凛的赫赫战功是建立在无数将士的‘枉死’之上,那你之前的一切荣耀,都将化为泡影,甚至成为罪证。”
这匿名谤书的流传,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之前那些关于“拥兵自重”、“公主干政”的流言,多少还有些空泛,难以取信于所有明眼人。但这份看似“有理有据”、罗列了“具体事例”的谤书,却给那些攻击提供了“实锤”般的素材。
朝堂之上,一些原本就对霍凛不满或持观望态度的官员,开始变得活跃起来。
虽未直接引用谤书,但奏对之间,言辞闪烁,多次提及“为将者当爱惜士卒性命”、“赏功亦需罚过”等语,含沙射影之意,昭然若揭。
民间舆论更是进一步被煽动。茶馆里,说书人的段子悄然变了味道,开始讲述一些“历史上”因主帅失误导致全军覆没的悲情故事;酒肆中,为那些“枉死”将士抱不平的“义愤”之声也多了起来。
霍凛那“军神”的光环,开始蒙上一层名为“冷血”、“好大喜功”的阴影。
甚至连北疆军中,也隐隐受到了一些影响。虽然核心将领对霍凛的忠诚毋庸置疑,但一些底层士卒或远离中枢的边军,在听到这些经过精心编造、真假难辨的传言后,也不免心生疑虑,军心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浮动。
最让霍凛和永宁感到心寒的是,面对这愈演愈烈的谤书风波,皇宫之内的态度,依旧是暧昧不明的沉默。
皇帝既未下旨申斥散布谤书之人,也未出言安抚霍凛,只是任由这污水不断泼洒,仿佛在冷眼旁观,等待着什么。
“陛下……他到底在想什么?”永宁在又一次入宫向太后请安,实则探听风声却无功而返后,忍不住在马车里低语,眉宇间染上了一层深深的忧虑。
皇帝的沉默,比直接的斥责更让人不安。
霍凛站在王府的演武场上,手中长枪舞动如龙,带着凌厉的破空之声,仿佛要将满腔的愤懑与憋屈尽数倾泻而出。
一套枪法使完,他收枪而立,气息微喘,望着北方,眼神锐利如鹰。
“他们在逼我。”他声音低沉,带着沙哑,“逼我犯错,逼我冲动,逼我自请卸任,交出一切。”
“所以我们更不能乱。”永宁走到他身边,递过一方干净的汗巾,“谤书虽毒,但并非无懈可击。他们能编造,我们就能澄清。”
“澄清?”霍凛接过汗巾,擦拭着额角的汗水,眉头紧锁,“如何澄清?难道要我将每一次战事的决策过程、伤亡细节,都公之于众,且不说军事机密不可泄露,就算说了,又有几人能懂,几人愿信?”
“不需要对所有人澄清。”永宁目光坚定,“只需要对关键的人,用关键的方式澄清。”
她沉吟道:“这份谤书漏洞不少,尤其是关于具体战役细节和人员伤亡的部分。我们可以暗中搜集真实战报、阵亡将士名录及请功奏折,整理成册。然后,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比如下次大朝会,若有官员以此攻讦于你,你便可当庭呈上真实记录,逐条驳斥!即便不能完全消除影响,至少能在陛下和重臣面前,撕开他们谎言的一角。”
霍凛眼中光芒一闪,这倒是个办法。
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在最高级别的场合,进行有限度的、目标明确的反击。
“此外,”永宁继续道,“关于那些被污蔑的烈士家属,我们也要尽快派人安抚,给予厚恤,绝不能让他们寒心,更不能让政敌有机会去接触、蛊惑他们。”
就在夫妻二人紧锣密鼓地准备反击材料,并着手安抚烈士家属时,一个更坏的消息,如同冰锥般刺来。
赵振面色铁青地前来禀报:“王爷,公主,我们派去安抚黑石峪阵亡营指挥使张嵩家眷的人回报,张嵩的老母亲和妻子,前天夜里,被一伙‘不明身份’的人接走了。据邻舍说,来接的人拿着官府的文书,说是京中贵人听闻张家忠烈,特接入京中奉养。”
“什么?!”霍凛猛地站起,眼中瞬间布满血丝。
政敌的动作,竟然如此之快,如此之狠。
他们竟然抢先一步,控制住了关键“人证”的家属。如此一来,即便霍凛拿出真实的请功奏折,对方也可以污蔑是霍凛事后伪造,甚至可以利用张嵩的家眷,说出任何他们想要的话。
污名已起,谤书流传,人证被控。
构陷之网,已然收紧到了极致。
霍凛与永宁仿佛能听到那绞索缓缓拉紧的声响,冰冷而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