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那场看似平息的晋爵风波,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至宫墙之外的每一个角落。
皇帝那番“平衡”之举,在众多善于揣摩上意的权贵眼中,无疑释放出一个明确的信号:陛下对这位新晋的镇北王,恩宠虽隆,忌惮更深。
然而,明面上的赏赐,却并未因此有丝毫削减,反而以一种更密集、更琐碎、更无孔不入的方式,如潮水般涌向镇北王府。
自那日朝会后,接连数日,王府的门槛几乎被各色人等踏破。
宫中的赏赐依旧是最打眼的,内廷司的太监们络绎不绝,不再是起初那些彰显王权威仪的重器,而是变成了更“贴心”的物件。
御窑新烧制的雨过天青瓷茶具、江南新贡的、轻薄如烟的云雾绡、内造办精心打制的、镶嵌着各色宝石的梳妆匣、甚至还有据说是太后亲自挑选的、寓意“多子多福”的赤金送子观音像……
“殿下,这是陛下赏赐的南海珍珠粉,说是给您滋养肌肤最是合适。”
“王爷,这是内务府刚送来的西山温泉特供的香汤料,陛下念您边关劳顿,特赐您沐浴解乏。”
“公主,这是尚衣监奉旨为您和王爷新制的夏装,共三十六套,用料皆是苏杭最新的花样……”
传旨太监们脸上堆着程式化的、无可挑剔的笑容,唱喏声一次比一次高昂,仿佛要将这“皇恩浩荡”宣扬得天下皆知。
永宁端坐于花厅主位,面上带着得体而疏离的浅笑,一一谢恩,吩咐管家霍忠打赏、入库,一切流程井然有序,无可指摘。
然而,只有贴身侍奉的秋雯和兰芷能察觉到,自家公主那掩在宽大袖袍下的指尖,在每一次听到“陛下赏赐”、“太后惦记”时,都会几不可察地收紧一分。
除了宫中的赏赐,各路王公大臣、宗室亲贵的贺礼也接踵而至。
有真心敬佩霍凛军功而送上厚礼的武将同僚;有见风使舵、急于攀附新贵的文官;更有那些心思难测、礼物送得既厚重又透着古怪的皇亲国戚。
礼单长得望不到头,奇珍异宝堆积如山,库房早已不堪重负,不得不临时又清理出两间厢房专门存放。
王府里终日弥漫着一股来自各地贡品和名贵礼物的混合香气,浓郁得几乎让人透不过气。
“小姐,您看这棵红珊瑚树,足有半人高,真是稀世珍品。”秋雯指着刚抬进来的一件贺礼,语气中难掩惊叹。
永宁的目光扫过那株枝桠虬结、色泽血红的珊瑚,眼中却没有半分喜色,只有一片沉静的清冷。
“确是珍品。听闻前年闽浙总督想寻一株三尺高的红珊瑚进献,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一株,怕是价值连城了。”她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登记造册,入库吧。”
她转身离开库房,不愿在那片象征着荣耀与富贵的“物海”中多待一刻。
这些流光溢彩的赏赐,在她眼中,并非恩宠,而是一道道无形的枷锁,一层层包裹上来的丝线,正缓慢而坚定地将这座王府,将她和霍凛,拖入一个奢靡的、令人丧失警惕的温柔陷阱。
皇帝此举,用意何其深也。
一方面,他用这源源不断的、细致入微的赏赐,向天下人展示他对功臣的“念念不忘”与“体恤入微”,坐实了他“仁君”、“明主”的形象,堵住那些质疑他忌惮功臣的悠悠众口。看,朕待霍凛多么优厚,连日常用度、夫妻情趣都关怀备至,谁还能说朕鸟尽弓藏?
另一方面,这何尝不是一种更高级的监视与腐蚀,无数赏赐送入府中,意味着无数双宫中的眼睛,也借着清点、安置、甚至日后保养修缮的名义,正大光明地窥探着王府的一切。
而这些奢华的用度,纸醉金迷的生活,天长日久,会消磨霍凛的锐气,腐蚀边关带来的坚韧,会让他沉溺于此,渐渐安于这被圈养的“富贵”,从而忘了北疆的风雪与麾下的将士。
更让永宁心底发寒的是,这些赏赐中,似乎还隐藏着一些更微妙的东西。
比如那对翡翠玉镯,水头极好,却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过于鲜亮的绿色,像是被什么药物浸泡过,她暗中让秋雯寻了可靠的老郎中查验,虽未查出剧毒,却被告知长期佩戴于体质偏寒的女子身上,恐于子嗣有碍。
再比如那几匹号称是蜀地新贡的、流光溢彩的云锦,花色绚烂夺目,却在暗纹中,隐约织入了类似龙形的图案,虽不明显,但若制成衣物穿出去,落在有心人眼里,一个“僭越”的罪名便是现成的。
这些发现,让永宁的后背沁出了一层冷汗。
赏赐之中,竟暗藏如此机锋,有的可能是宫中某些依附李甫等人的势力趁机作祟,有的或许根本就是来自皇帝默许的、更隐晦的警告与试探。
她将这几样东西单独挑出,寻了由头,或“不慎”摔碎,或“保管不善”致使受潮霉变,小心翼翼地处理掉,并未声张。
夜幕降临,喧闹了一日的王府终于渐渐安静下来。
永宁独自一人坐在寝殿的外间,窗外月色清冷,与室内烛火交织,映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
她没有点太多灯烛,似乎唯有在这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才能稍稍喘口气。
霍凛从书房回来,看到的便是她独自对月出神的模样。他挥手屏退了侍女,走到她身边坐下,握住她微凉的手。
“今日又收了不少‘厚礼’?”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是一种了然于胸的冷峭。
永宁靠进他怀里,汲取着那令人安心的温暖与力量,轻声将今日的赏赐、自己的发现与担忧,一一说与他听。
霍凛静静地听着,眼神愈发深邃冰冷。“陛下这是要将我等架在火上,再用这‘恩宠’的绸缎一层层包裹起来,直至窒息。”
他抚着永宁的背,语气沉凝,“他既要天下人看到他的‘仁’,也要让我等清楚地知道,这富贵荣华,皆系于他一人之手,生死予夺,不过在他一念之间。那些暗中的手脚,无非是提醒我们,安分守己,否则,顷刻间便能从云端跌落,万劫不复。”
“我们不能再这样被动接招了。”永宁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这些赏赐,不能全收,也不能全退。需得想个法子,既不全然拂了陛下的‘好意’,又要让外界看到,我镇北王府,并非耽于享乐、任人拿捏之辈。”
霍凛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斗志,嘴角微微勾起一抹赞许的弧度:“你有何想法?”
“明日,我便以你的名义,上一道谢恩折子。言辞要恳切,感念天恩,然后……”
永宁眸光微闪,“主动提出,将部分金银赏赐,捐作军资,抚恤北疆阵亡将士家属;再将那些过于奢华、于王府规制不符的器物珍玩,奏请充入内帑,或转赐其他有功之臣。我们只留下些日常用度之物即可。”
霍凛眼中精光一闪:“好主意,如此一来,既响应了陛下朝堂上‘体恤国事’的号召,彰显我夫妇不忘将士、不慕虚荣之心,又能将那些烫手的山芋送出去一部分,减轻府内压力,更能在朝野上下,搏一个‘识大体、顾大局’的名声。”
他顿了顿,“只是,如此一来,恐怕会更引人注目……”
“事到如今,低调已无可能。”永宁语气决然,“既然如此,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将姿态做足,做得光明正大。至少,能暂时堵住那些质疑我们恃宠而骄、贪得无厌的嘴。”
夫妻二人计议已定,心中稍安。
然而,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永宁心中的那缕不安,并未完全消散。
皇帝的“赏赐”不会停止,朝臣的窥伺不会减少,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
这赏赐盈门,宾客络绎的“盛况”,恰是这京城囚笼最华丽的伪装。
每一份礼物,都可能暗藏机锋;每一句恭贺,都可能包藏祸心。
她轻轻依偎着霍凛,知道从今往后,他们走的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谨言慎行。
在这无尽的恩赏与荣耀之下,守住本心,看清迷雾,方能在这波诡云谲的帝都,寻得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