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塞部落那场充满野性与生命力的篝火晚会,像一扇窗,让永宁窥见了一个与森严军营、精致宫廷截然不同的世界。
而紧随其后的一场军中自发组织的庆祝活动,则让她真正开始从“旁观者”向“参与者”转变,更深地融入到这个以霍凛为核心、由铁血与情义构筑的集体之中。
庆祝的由头,是朝廷嘉奖鹰嘴崖大捷的第一批赏赐终于穿越层层关卡,送达了军营。
虽然赏赐不算特别丰厚,但对于这些在苦寒之地浴血奋战的将士来说,无疑是极大的肯定与慰藉。
更重要的是,随着赏赐一同抵达的,还有兵部正式行文,擢升了此战中一批立功将士的军职。
其中,沈知节因巡哨得力、且在奇袭战中表现出色,被擢升为游击将军。
消息传开,军营中一片欢腾。
不知由谁先发起,士兵们自发凑份子,从附近城镇换来了几车浊酒和额外的肉食,决定在操练结束后,举行一场简单的庆祝。
傍晚,偌大的校场中央燃起了数堆巨大的篝火,驱散了塞外的寒意。
火光照亮了士兵们一张张因长期风吹日晒而显得粗糙、此刻却洋溢着纯粹喜悦的脸庞。大块的羊肉在火上烤得滋滋作响,油脂滴落火中,爆起阵阵香气。
粗糙的黑陶碗里,斟满了浑浊却烈的土酿烧酒。
霍凛并未阻止这场带着些许逾越规矩的狂欢,反而默许了。
他甚至下令,今夜哨探加倍警戒,但营内不当值的将士,可酌情饮酒,以示同乐。这道命令更是将气氛推向了高潮。
永宁原本待在帐篷里,听着外面震天的喧闹,有些犹豫是否该出去。
她身份特殊,担心自己的出现会让将士们拘束。
就在这时,霍凛亲自过来了。
他也卸下了沉重的铠甲,只着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少了几分战场杀伐之气,多了几分罕见的松弛。
“外面热闹,不去看看?”他看着她,目光在跳动的灯火下显得格外柔和。
“我,我去合适吗?”永宁有些忐忑。
“有何不合适?”霍凛挑眉,“你是镇北侯夫人,更是为他们送来粮草、抚恤伤亡、提出奇袭良策的‘自己人’。走吧。”
他不由分说,牵起她未受伤的手,带着她走出了帐篷,走向那片被篝火与热情点燃的校场。
当霍凛和永宁的身影出现在校场边缘时,喧闹声先是微微一滞,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
士兵们看到霍凛,本能地挺直了腰板,看到永宁,眼神中则充满了好奇与显而易见的敬意。
霍凛抬手,压下即将响起的参拜声,朗声道:“今日不必拘礼,鹰嘴崖大捷,是诸位弟兄用命搏来的。这酒,该喝!这肉,该吃!本帅与夫人,今夜与众将士同乐。”
“侯爷威武!”
“夫人万福!”
短暂的寂静后,是更加热烈的欢呼。霍凛这番话,无疑是将永宁正式纳入了这个集体的庆祝之中。
很快,便有胆大的士兵端着酒碗上前,要向霍凛和永宁敬酒。
那酒碗粗糙,酒液浑浊,气味辛辣扑鼻。
永宁看着那满满一碗酒,有些犯难。她在宫中连甜米酒都浅尝辄止,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霍凛看出她的窘迫,正要替她挡下,永宁却深吸一口气,上前半步,用包裹着纱布的双手,有些笨拙地接过了旁边亲兵适时递上的、只倒了小半碗酒的碗。
“我手有伤,不便多饮,以此聊表心意,敬诸位勇士。”她的声音不算洪亮,却清晰地传入了附近士兵的耳中。说完,她闭上眼,仰头将那小半碗烈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烧般从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呛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了,白皙的脸颊瞬间飞起两团红云。
但她强忍着没有失态,反而对着那些目瞪口呆的士兵,努力露出了一个笑容。
“好!”
“夫人豪气!”
短暂的惊愕后,周围爆发出更热烈的喝彩声,士兵们最重实在,这位尊贵的夫人肯接过他们这些粗人敬的酒,哪怕只是小半碗,这份不摆架子的姿态,便足以赢得他们的真心爱戴。
霍凛在一旁看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更深沉的欣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他接过赵振递来的水囊,默默递到她手中。
永宁接过水囊,连喝了好几口,才压住那股翻腾的灼烧感,对着霍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有了这个开头,气氛更加热烈融洽。
永宁没有再喝酒,但她端着那碗清水,跟在霍凛身边,穿行在篝火与人群之间。
听着士兵们用粗豪的语言讲述战斗中的趣事或是惊险瞬间,听着他们怀念逝去的战友,听着他们对未来的期盼……
她看到那个曾被她安抚过的断臂小兵,此刻正用仅存的手臂,与同伴用力碰着酒碗,脸上虽有悲戚,却更多了一种叫做“活着”的庆幸与坚毅。
她看到吴医官被一群伤愈的士兵围着敬酒,老脸笑得像朵菊花。
她看到沈知节穿着崭新的游击将军服,被昔日的同僚们簇拥着,年轻的脸庞因激动和酒意而泛红,眼神却格外明亮。
他看到永宁和霍凛,远远地、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霍凛似乎完全融入了这种氛围。
他会与普通士兵掰手腕,会接过他们递来的、烤得焦黑的肉块大口撕咬,会听着某个老卒吹嘘当年的战绩而笑骂一句“吹牛”。此刻的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令人生畏的统帅,更像是这群汉子信赖的兄长、可以托付生死的首领。
永宁静静地跟在他身边,感受着这种毫无隔阂、充满血性与情义的氛围。
她不再感到格格不入,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归属感在心中滋生。这些粗糙的、甚至有些野蛮的汉子,用他们的方式,接纳了她。
庆祝的高潮,是众人起哄,要求霍凛露一手。
霍凛也不推辞,走到校场中央的空地,随手拿起一根士兵练习用的白蜡木长枪。
他没有施展什么花哨的招式,只是将一套最基础、最凌厉的军中枪法使了出来。动作简洁,势大力沉,每一刺、每一扫都带着破空之声,仿佛蕴含着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力量与决心。篝火映照着他挺拔如松的身影,枪影闪烁,气势磅礴。
所有士兵都屏息凝神地看着,眼中充满了狂热与崇拜。
就连永宁,也被那纯粹的力量与美感所震撼,心潮澎湃。
一套枪法使完,校场上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与掌声。
霍凛收枪而立,气息平稳,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永宁身上,与她遥遥对视。那一刻,无需言语,永宁读懂了他眼中的骄傲、守护,以及与她分享这份荣光的温柔。
夜深了,庆祝渐近尾声。
许多士兵醉倒在地,鼾声四起;也有人三三两两靠在一起,低声哼唱着不知名的边塞小调,调子苍凉而悠远。
永宁和霍凛并肩走在返回帅帐的路上,身后是渐渐沉寂下来的校场和漫天的繁星。
“手还难受吗?”霍凛问的是她喝酒的事。
“还好,就是头有点晕。”永宁老实回答,靠他更近了些,汲取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
“以后不想喝,不必勉强。”他语气带着纵容。
“嗯。”永宁轻轻应着,抬头看着塞外格外清晰的星空,忽然觉得,能与他一同经历这样的夜晚,能被他麾下这些可爱的将士所接纳,能融入这片粗粝而真实的天地,之前的种种艰辛与危险,似乎都值得了。
军中庆典,喧嚣散尽。而她,已不再是客,悄然融为这铁血洪流中的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