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以米酒代烈酒,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李贵妃的步步紧逼,虽看似占了上风,实则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李贵妃那最后强挤出的笑容里蕴含的冰冷恨意,她感受得清清楚楚。
她知道,这位心胸狭隘、权势煊赫的贵妃娘娘,绝不会就此罢休。
果然,李贵妃退回座位后,并未沉寂多久。
她与身旁的李甫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又一位官员站了起来。
此次起身的,是户部的一位郎中,掌管着部分军需粮饷的核算调度,乃是李甫的绝对心腹。
此人不像孙侍郎那般借酒装疯,而是面色严肃,手持酒杯,先是向皇帝行了礼,然后转向霍凛,语气倒是颇为恭敬:“下官敬侯爷。侯爷戍守边关,劳苦功高,下官敬佩不已。今日借此佳节,下官亦有一事,想请教侯爷,还望侯爷不吝赐教。”
来了。
永宁心中暗道,真正的发难,此刻才开始。
户部的人出面,必然与军费粮饷有关,这是直指霍凛的核心利益,也是李家最能做文章的地方。
霍凛面色不变,只淡淡道:“讲。”
那户部郎中道:“近来核算北疆军需账目,发现今冬采买的棉衣、炭火等项,开支较之往年同期,竟高出三成有余。边关将士艰苦,我等皆知,理应保障。然则国库吃紧,各地用度皆需谨慎。下官斗胆请教侯爷,此项开支骤增,是因今冬格外酷寒,损耗加剧,还是采买价昂呢?亦或是另有缘由,下官也好据实回禀尚书大人,妥善处置。”
这话问得极其刁钻阴险,表面上是请教,实则是质疑军费使用,暗指霍凛麾下可能中饱私囊、虚报开支。而且将“尚书大人”李甫抬出来,显得公事公办,让人难以直接反驳。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霍凛身上。文官们大多露出看好戏的神情,而一些与霍凛交好的武将则面露愤慨,却一时不知如何帮腔。毕竟,具体账目细节,他们并不清楚。
永宁的心也提了起来。她深知边关苦寒,今冬确实比往年更冷,霍凛又极重士卒冷暖,增加御寒物资的采买完全可能。
但对方突然发难,必定有所准备,若霍凛应对不当,哪怕最后查清无事,也会落得个管理不善、耗费国帑的名声。
霍凛闻言,并未立刻回答。
他缓缓放下酒杯,目光如冷电般扫向那户部郎中,直看得对方头皮发麻,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王郎中,”霍凛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你既掌户部核算,可知北疆今冬已降几场大雪,积雪厚几尺,最低气温几何?”
王郎中一愣,显然没准备这些问题,支吾道:“这下官…下官主要负责账目核算,具体天气……”
“你既不知边关苦寒至此,”霍凛打断他,语气陡然转厉,声音提高,如同金铁交击,响彻大殿,“仅凭账目数字增减,便敢在御前妄加揣测,质疑边军所用是否得当,谁给你的胆子?”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如同山岳般带来巨大的压迫感,目光不再看那王郎中,而是转向御座上的皇帝,拱手沉声道:“陛下,北疆今冬遭遇十年未遇之极寒,暴雪连绵,冻毙牲畜无数。将士们戍守边塞,呵气成冰,若无足量棉衣炭火,何以存活,何以守土?”
他声音沉痛而激昂,带着不容置疑的凛然之气:“臣麾下将士,每一个都是爹生娘养的血肉之躯。他们为国戍边,抛头颅洒热血尚且不惧,难道朝廷连让他们穿暖睡暖这点最基本的保障,都要质疑吗?若如此,寒的不仅是将士的身,更是天下忠臣良将的心。”
他一番话,掷地有声,有理有据,更饱含对士卒的体恤与维护,瞬间将在场许多武将的情绪都调动了起来,纷纷露出感同身受的激愤之色。
王郎中被他斥责得面红耳赤,冷汗直流,慌忙跪下:“下官失言,侯爷息怒!下官绝非质疑将士,只是、只是职责所在,不得不问……”
“好一个职责所在。”霍凛冷笑一声,目光如刀般刮过他,“那你便回去仔细核算,看看采买的棉衣是厚是薄,炭火是优是劣,数量是虚是实?若有半分克扣短缺、以次充好——”他话音一顿,猛地转向李甫的方向,目光锐利,“本侯倒要问问,这负责采买调度、审核拨付的衙门,究竟是怎么办的差,是如何将朝廷的恩恤,落到实处。”
他将矛头瞬间反向引回了户部本身。暗示若有问题,也是你户部经办不力,甚至可能有人从中渔利。
李甫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霍凛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再次对皇帝道:“陛下,军需之事,关乎国本,关乎军心。臣恳请陛下,遣一公正严明之员,亲赴北疆,实地核查。若臣麾下有一人贪墨,臣愿领军法,若有人刻意刁难、延误军需、甚至污蔑边军清白,”他声音冰冷,斩钉截铁,“臣亦恳请陛下,以国法论处,绝不姑息。”
他以退为进,主动要求彻查,反而显得光明磊落,更反衬出对方质疑的无理与险恶。
皇帝坐在御座上,面色平静,眼底却深邃难测。
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霍卿所言极是。边关将士辛苦,朝廷自当体恤。军需用度,亦不可不察。王爱卿,”他看向跪在地上的王郎中,“你关切国事,其心可嘉,然未明情况便贸然质疑,确属失当。念你初犯,罚俸三月,以示惩戒。”
轻轻一句,便将王郎中的发难定性为“失当”,而非“诬陷”,既安抚了霍凛,也未过分打击李甫。
“至于核查之事,”皇帝目光扫过全场,“容后再议。今日佳节,莫让这些琐事扰了兴致。众卿,继续饮酒。”
一场风波,似乎又被皇帝轻轻按下。
然而,李甫一党显然不愿就此收手。
霍凛的强硬反击虽暂时压制了明面的质疑,却更激起了对方的忌惮与恨意。
就在气氛稍缓,乐声再起之时,一位坐在李甫下首、一直沉默不语的年老宗室亲王,忽然颤巍巍地站起身。
他辈分极高,便是皇帝也要敬他几分。
老亲王端着酒杯,并未针对霍凛,反而看向永宁,语气带着长辈的关切,却绵里藏针:“永宁丫头啊,方才见你应对得体,老夫甚是欣慰。看来出嫁后,确是长进了不少。听闻你如今在侯府,也开始帮着打理事务了?”
永宁心中警铃再响,起身恭敬道:“皇叔公谬赞了。永宁只是学着打理些内宅琐事,不敢称‘帮忙’。”
老亲王呵呵一笑:“诶,不必过谦。女子贤惠,能帮夫君分忧,是好事。只是……”他话锋一转,似是无意道,“老夫听闻,前些时日,你府上似乎不太平。有族亲闹出了人命官司,还牵扯了顺天府。唉,年轻人治家,难免有疏漏。霍凛军务繁忙,无暇内顾,你既为主母,便需更加谨慎才是。家族内部之事,当以和睦为要,闹将开来,终归有损侯府声誉,也让霍凛为难不是?”
他这话,看似关切提醒,实则恶毒无比。
轻飘飘几句话,便将霍有福打死人的罪责,引向了永宁“治家不严”,甚至暗指她不顾家族和睦,将事情闹大,才导致了悲剧和坏名声,这简直是颠倒黑白。
永宁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煞白,几乎要控制不住情绪,这老亲王仗着辈分,说出如此诛心之论,她若反驳,便是不敬长辈;若不反驳,便是默认。
就在她气得指尖冰凉、一时语塞之际,一个冰冷的声音骤然响起,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皇叔此言差矣。”
霍凛再次站起身,挡在了永宁身前半步,目光直视那位老亲王,语气冷硬如铁,没有丝毫面对长辈的委婉:“族亲霍有福,赌博成性,殴杀人命,人证物证确凿,乃顺天府依国法拿办,与其是否在侯府无关,更非内宅之事。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何况一族亲,莫非皇叔觉得,因其姓霍,霍某便该徇私枉法,包庇凶徒?”
他毫不客气地直接顶撞回去,言辞犀利,直接将问题提升到了“国法”的高度。
老亲王被怼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指着霍凛:“你……你……”他万万没想到霍凛如此不留情面。
霍凛却不理他,继续冷声道:“至于侯府声誉,霍某以为,秉公执法,大义灭亲,方可真正维护声誉。而非藏污纳垢,包庇纵容,皇叔久不理俗务,还是安享晚年的好,不必为这些小事费心。”
这话已是相当不客气,几乎是指着鼻子说对方老糊涂、多管闲事了。
老亲王气得浑身发抖,差点背过气去。席间众人也皆尽骇然。霍凛这性子,也太刚太烈了,连辈分极高的老亲王都敢如此顶撞。
然而,他这番冰冷强硬、毫不妥协的态度,却极其有效地堵住了所有试图从“家事”、“声誉”角度攻击永宁的嘴。
皇帝见状,不得不再次出面打圆场,安抚了老亲王几句,又将话题引开。
经此两次,霍凛如同护犊的猛虎,以最直接、最冰冷、也最有效的方式,将所有射向永宁的明枪暗箭,都毫不留情地斩落马下。
虽然他言语冷硬,甚至显得有些粗暴不近人情,但那份不容置疑的维护之意,却清晰地传递了出来。
永宁站在他高大的身影之后,看着他冷硬的侧脸轮廓,听着他斩钉截铁的话语,心中百感交集。愤怒、委屈、后怕。种种情绪交织,最终却都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而悸动的暖流。
他或许从不温柔,甚至冷漠疏离。
但在她受攻讦、被刁难之时,他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用他最擅长的方式,为她筑起一道冰冷而坚固的屏障。
却比任何温言安慰,都更让她感到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