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惊马的阴影尚未散去,宫中便传来了口谕,太后思念永宁公主,宣其明日入宫觐见。
接到口谕时,永宁正对着一幅未完成的寒梅图出神,笔尖蘸饱了墨,却迟迟未能落下。
听闻宣召,她指尖微颤,一滴浓墨坠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团污迹,如同她此刻骤然沉重的心情。
回宫。
那曾是她的家,是她生长了十几年的地方,的一草一木她都熟悉。
可如今,“回宫”二字却仿佛带着千斤重担,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西市那根冰冷的细针、霍凛讳莫如深的眼神,都让她对那重重宫阙生出前所未有的警惕和疏离。
然而,太后的思念,她无法推拒,亦不能推拒。
她抬眼看向窗外,暮色渐合,镇北侯府的书房早已亮起了灯。
霍凛回来后便一直待在书房,未曾露面。他会如何看这次宣召,是会觉得她又在寻求宫廷的庇护,还是另有考量。
永宁深吸一口气,对传旨内监道:“有劳公公回禀母后,永宁明日定准时入宫请安。”
内监笑眯眯地应下,目光却似有若无地在她脸上转了一圈,方才躬身退下。
这一夜,永宁睡得极不安稳。
梦中尽是纷乱的景象,惊马的嘶鸣、冰冷的铁针、霍凛救人身时模糊的残影、还有宫中那些熟悉却又面目模糊的脸孔……
次日清晨,永宁仔细梳妆。既不能失了公主的雍容,亦不能过于招摇。她选了一件藕荷色绣银丝缠枝梅的宫装,样式大方而不失雅致,发髻也梳得简单,只簪了几支珠花和一支赤金点翠步摇。镜中人容颜依旧,眉宇间却添了几分挥之不去的轻愁与沉淀下来的静气。
马车驶向皇宫,熟悉的朱红宫墙越来越近,那巍峨的殿宇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而威严的光芒,如同巨兽沉默的巢穴。
慈宁宫依旧暖香馥郁,太后见到她,自是欢喜,拉着她的手细细端详,问些府中起居、饮食可还习惯之类的话。永宁一一含笑应答,只字不提西市风波与府中冰冷,只挑些无关痛痒的趣事说了。
太后何等人物,见她眉间隐有倦色,言语虽恭顺却透着疏离,心下便明白了几分,轻轻拍着她的手叹道:“哀家知道你心里苦。霍凛那孩子,性子是冷了些,又是常年在军中惯了的,不懂体贴人。但你既已嫁了他,便是他的妻子,凡事要多担待些。皇家女儿,自有皇家女儿的体面和责任。”
永宁垂眸:“儿臣明白,劳母后挂心了。”
“明白就好。”太后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陛下和哀家,总是盼着你们好的。这桩婚事,于国于家,都是极好的。”
正说着,宫人报陛下驾到。
皇帝萧景琰一身常服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听说皇妹回来了,朕便过来瞧瞧。母后这里好生热闹。”
永宁连忙起身见礼。
皇帝虚扶一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笑道:“永宁气色看着倒好,看来霍卿虽是个武人,倒也未怠慢于你。朕也就放心了。”
永宁心中微紧,面上却依旧温婉:“劳皇兄挂念,侯爷待我很好。”
“那就好。”皇帝颔首,看似随意地问道,“霍卿近日忙于军务,朕也有些时日未见他了。他身子可好,北疆苦寒,落下的旧伤可还时常发作?”
永宁指尖微微一蜷。皇帝问得寻常,她却听出了其中的试探之意。她谨慎答道:“侯爷身子尚可,只是公务繁忙,臣妹也不甚打扰。旧伤似在阴雨天有些不适,但侯爷从不提及。”
“嗯,他向来如此,报喜不报忧。”皇帝语气如常,转而笑道,“你们夫妻和睦,朕心甚慰。霍卿是我朝栋梁,皇妹日后还要多加体恤,替朕分忧才是。”
“臣妹谨记皇兄教诲。”永宁低头应道。
在慈宁宫用了午膳,皇帝便起身离去,临走前又嘱咐永宁常回宫看看。
太后毕竟年迈,说了会子话便露了疲态。永宁伺候太后歇下后,便告退出来。
时辰尚早,她想着许久未见几位交好的宗室姐妹,便信步往御花园走去。
冬日御花园景致萧索,但暖阁里却暖融如春,几位公主、郡主正围炉说笑,见她来了,纷纷起身相迎,言辞亲热,目光却或多或少带着打量与好奇。
“永宁姐姐可算回来了,快来看看我们新得的南珠首饰!”
“镇北侯夫人气度越发不凡了,果然成了亲就是不同。”
“听闻侯爷对姐姐极为爱重,真是羡煞旁人。”
永宁笑着与她们周旋,心思却有些飘远。这些姐妹,昔日一同嬉戏,看似亲密无间,如今字字句句却都绕着她的婚事、她的夫君打转。
那羡慕的语气背后,是真心还是探究,是单纯的好奇,还是别有深意。
一位平日里与她关系尚可的郡主悄悄拉她到一旁,低声道:“永宁,你如今身份不同,是陛下和太后眼前的红人,又是手握重兵的镇北侯夫人,不知多少人盯着你呢。有些话听听便罢,莫要往心里去,也莫要轻易表态。”
永宁心中一动,看向她:“妹妹此话何意?”
那郡主眼神闪烁,欲言又止,最终只含糊道:“总之你凡事多留个心眼便是。尤其是…唉,罢了,你自己小心便是。”说完,便借故走开了。
永宁站在原地,看着她们继续言笑晏晏,只觉得那暖阁里的香气腻得让人发闷。那郡主的欲言又止,像一根刺,轻轻扎在她心上。
离开御花园,她本欲直接出宫,却在经过一处宫苑时,无意中听到两个低阶嫔妃在假山后低声交谈。
“……那位如今可是不得了,陛下和太后都看重得很……”
“哼,不过是陛下用来笼络镇北侯的一颗棋子罢了。听说在府里并不得宠,侯爷连房门都不进呢……”
“真的?那可真是……表面风光罢了。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她能在侯爷耳边吹吹风,岂不是……”
“嘘,慎言,这也是能妄议的?快走吧……”
声音渐渐远去。
永宁僵在原地,手脚冰凉。
棋子……不得宠……表面风光……
这些尖刻的词汇,像冰冷的刀子,剖开那层华丽的表象,露出内里不堪的真实。原来,在众人眼中,她竟是这般模样。原来,这桩婚姻的本质,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在暗地里窃窃私语。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些话虽然难听,却并非全然虚妄。
只是,从那两个嫔妃的对话中,她似乎还听出了点别的,有人或许觉得,她这个“不得宠”的棋子,或许也能用来影响那位镇北侯。
这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她加快脚步,只想尽快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宫闱。
然而,就在即将走到宫门时,她迎面遇上了一行人。为首者衣饰华贵,面容保养得宜,却带着一种刻薄的威严,正是李甫的妹妹,位份不低的李贵妃。
永宁依礼避让到一旁。
李贵妃却停了下来,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似笑非笑:“哟,这不是永宁公主吗?哦,瞧本宫这记性,该叫镇北侯夫人才是。这是要回府了?”
“见过贵妃娘娘。”永宁垂眸行礼,“是,正要回去。”
“回去好,回去好。”李贵妃用帕子掩了掩嘴角,“侯爷军务繁忙,公主还是安心在府中相夫教子的好,这宫里还是少走动为妙,免得惹些不必要的闲话,你说是不是?”
这话夹枪带棒,暗指她频繁回宫是有所图谋或是诉苦抱怨。
永宁心中气闷,却知不能与她争执,只低声道:“娘娘教训的是,永宁记下了。”
李贵妃满意地笑了笑,又似忽然想起什么,道:“对了,听闻前几日西市不太平,竟有惊马冲撞了公主的车驾,真是骇人听闻。天子脚下,竟出这等事,公主日后还是少去那些鱼龙混杂之处为好,安全要紧。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岂不是让侯爷和陛下担心?”
她话语似关切,眼神却锐利地盯着永宁,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
永宁心头猛地一跳,西市之事,她并未声张,霍凛显然也封锁了消息,李贵妃如何得知,还知晓遇险的是她。
她强压下心惊,面上不动声色:“劳娘娘挂心,不过是意外罢了,并无大碍。”
“意外?”李贵妃轻笑一声,意味深长地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意外?公主还是年轻,不知人心险恶。有些事,得多长个心眼才是。好了,本宫也不耽搁你了,回去吧。”
说完,她扶着宫人的手,仪态万方地走了。
永宁站在原地,看着李贵妃远去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李贵妃的话,像是警告,又像是试探她究竟知道多少那西市的惊马,与她,与李甫,是否有关系呢。
宫门就在前方,出了这道门,便是宫外。
然而永宁却觉得,这短短一段路,仿佛布满了无形的蛛网,每一步都需小心翼翼,否则便会被那暗处的毒蛛吞噬。
她终于走出了宫门,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车厢摇晃,她靠在车壁上,闭上眼,只觉得疲惫不堪。
这一次回宫省亲,像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太后的叮嘱,皇帝的试探,姐妹的疏离与暗示,嫔妃的窃语,贵妃的警告……每一张笑脸背后,都可能藏着算计;每一句关切之下,都可能另有深意。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一边是深不见底的宫廷权谋,一边是冰冷莫测的将军府,而她,看似尊贵,实则如履薄冰。
马车驶入镇北侯府,那高墙深院,此刻竟让她生出一种奇异的、暂时得以喘息的错觉。
然而,她知道,错觉终究是错觉。
府门外是波涛汹涌的朝堂宫闱,府门内是冷漠疏离的夫君和未解的谜团。
宫门似海,回首望去,那片巍峨的殿宇在夕阳下闪烁着冰冷的光,如同巨兽沉默的口,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