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猎猎，铁甲森森。
北疆大捷的捷报半月前已传遍京城，而今得胜之师终于抵达。城门大开，百姓夹道，从城门至皇宫的三里长街被挤得水泄不通。孩童爬上父亲肩头，姑娘们从绣楼探身，商贾歇了生意，全都为一睹那传说中“一人挡万骑”的常胜将军——霍凛的风采。
霍凛骑在高头骏马上，玄铁甲胄在秋阳下泛着冷光。他面容刚毅，眉峰如刀，一道寸长的疤痕自左额划至颧骨，非但不显狰狞，反添几分沙场淬炼出的威严。他目不斜视，脊背挺直如松，唯有在路过曾就读的太学时，眸光几不可察地动了一动。
他身后是历经血战的霍家军，虽经休整，眉宇间的肃杀之气未褪，步伐整齐划一，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回响，震得道旁百姓的欢呼都低了几分，化作一种敬畏的注视。
皇宫，太极殿前。
内侍监尖细的嗓音划破喧嚣：“宣——镇北将军霍凛，觐见！”
九重汉白玉阶，直通那金碧辉煌的权力之巅。霍凛解下佩剑，交由殿前武士，整了整并不凌乱的衣甲，稳步而上。每一步，都离那片他熟悉的、弥漫着风沙与血腥味的疆场更远，离这座他陌生的、萦绕着檀香与权谋气息的宫阙更近。
殿内，文武百官分列两侧，目光复杂地投注在这位功高震主的年轻将领身上。羡慕、钦佩、忌惮、审视…种种情绪在香炉氤氲的青烟中交织。
御座之上，年轻的皇帝萧景琰身着龙袍，面容清俊，唇角含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他亲自步下御座，扶起行大礼的霍凛。
“爱卿平身，北狄猖獗，侵我疆土，掠我子民，幸有霍卿挽狂澜于既倒，定边关以安康。此乃不世之功，朕心甚慰！”皇帝的声音温和，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
“陛下洪福齐天，将士用命，臣不过尽本分而已，不敢言功。”霍凛垂首，声音沉稳，是标准的应对。
皇帝朗笑，重重拍了拍他的臂膀：“爱卿过谦了，朕已下旨，今夜于麟德殿设凯旋大宴，为爱卿及众将士洗尘，定要一醉方休！”
“谢陛下隆恩。”
霍凛再次行礼，眼帘低垂，掩去眸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样的场面话，比指挥一场大战更耗心神。他清晰地感受到来自龙椅上那温和目光深处的审视，也感知到两侧文官队列中，几道尤为冰冷的视线。
其中一道，来自户部尚书李甫。霍凛记得他，出征前，正是这位李尚书以“国库空虚”为由，百般拖延粮草军饷。
黄昏时分，麟德殿华灯璀璨，笙歌渐起。
盛宴伊始，丝竹管弦悠扬悦耳，身着霓裳的舞姬翩跹如蝶。御馔珍馐流水般呈上，玉液琼浆斟满金樽。皇帝高踞主位，言笑晏晏，频频举杯。百官纷纷向霍凛敬酒，颂扬之辞不绝于耳。
霍凛坐于皇帝下首最尊之位，应对得体，酒到杯干。甲胄已换上一品武官的紫袍金带，却依旧掩不住周身那股属于战场的凛冽气息，与这极尽奢靡的宴会格格不入。
酒过三巡，殿内气氛愈加热络。然而，在这片歌舞升平之下，暗流悄然涌动。
“霍将军此次立下滔天之功，封侯拜相，指日可待啊！”一位微醺的老臣捋须笑道。
话音刚落，席间有一瞬微妙的寂静。
御史中丞王琛，素以峭直闻名，此时缓缓放下酒杯，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众人耳中：“陛下，臣闻北狄王庭败退时，曾遗落大量金珠宝贝、良马美人。霍将军下令将财宝尽数分赏将士，俘获之美婢，亦多赐予有功将佐，不知此事是否属实？”
歌舞稍歇，所有人的目光聚焦于霍凛。
霍凛面色不变，抬眼看向王琛，目光平静无波：“属实。将士们浴血沙场，所求不过功勋与犒赏。金银激励士气，美人慰其辛劳，有何不妥？王大人久居京城，或许不知边塞苦寒，将士们拿命搏前程，这些，是他们应得的。”
“应得的？”王琛语调微微扬起，“据臣所知，按律，战利品需登记造册，上缴国库，再由陛下论功行赏。霍将军私自分配，恐有不妥吧？况且，美人之事，传扬出去，恐有损我天朝上国的仁德体面。”
“王大人！”霍凛身侧一位虬髯武将忍不住出声，面带怒容，“北狄蛮子抢我们的粮食，淫我们的姐妹时，可讲过仁德体面？将军体恤我等，有何过错？莫非非要寒了将士们的心？”
“赵副将，不得无礼。”霍凛抬手制止了下属，声音依旧沉稳，却带上了锋刃，“王大人熟读律法，霍某佩服。然战场瞬息万变，胜机稍纵即逝。当日若等朝廷规程，延误犒赏之机，军心涣散，是否今日王大人又要参我一本‘治军无方，错失胜机’？至于体面，”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霍某粗人，只知胜利才是最大的体面。”
“你…”王琛面红耳赤，还要再争。
“好了。”御座上的皇帝终于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终结争论的力度，“霍将军所言，亦是在情在理。将士用命，确需及时犒赏。此事不必再议。”他举杯，“来，朕再敬众卿一杯。”
风波暂息，丝竹再起，仿佛方才的针锋相对从未发生。但殿内气氛已悄然改变。霍凛能感觉到，那环绕周身的，不仅仅是酒气与香气，还有更多无形的东西——猜忌、审视、隔阂，以及一种冰冷的距离感。
他端起酒杯，目光掠过那些言笑晏晏、心思难测的面孔，掠过御座上那位永远保持着温和微笑的年轻帝王，最后落在自己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上。
忽然，一阵细微的寒意袭来，并非来自殿外的秋风，而是源于殿内。
霍凛抬眼望去。
只见八名内侍抬着一件庞然大物缓步进入殿中。那物件以巨大锦缎覆盖，仍不断散发出缕缕白色寒汽，所过之处，地毯上凝结起细密的水珠。
歌舞暂停，百官皆好奇张望。
内侍监高声禀报：“陛下，户部尚书李甫李大人，为贺霍将军凯旋，特献上祥瑞冰雕一座！”
锦缎掀开，刹那间，满殿惊叹。
那是一座用巨大冰块雕琢而成的微型冰山，高约一丈，晶莹剔透，巧夺天工。冰山嶙峋陡峭，细节逼真，甚至能看清模拟出的冰雪覆盖的纹理与虚幻的冰川裂隙。冰山之巅，巧妙镶嵌着数盏琉璃灯，灯火透过冰层，折射出璀璨炫目的光芒，宛若极地幻境。
寒意弥散，驱散了殿内的几分燥热，也带来一种奇异的静默。
李甫起身，向皇帝和霍凛方向行礼，笑容可掬：“陛下，霍将军。北狄地处苦寒，终年冰封。此冰山乃臣命人远赴极北之地，取千年寒冰，由数十名工匠耗时半月雕琢而成。一则象征霍将军踏破北狄王庭如履平地的赫赫武功；二则借此冰山寒意，喻我天朝军威凛冽，令四夷胆寒；三则，以此冰清玉洁之物，为将军洗尘，去一去边塞的…风沙戾气。”
他话语圆滑，面面俱到，听着全是溢美之词。
然而，霍凛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冰山…祥瑞…
在这初秋尚存余热的时节，弄来如此巨大的冰块已属奢靡，雕琢成象征北狄地形的冰山，更显用心“良苦”。
“踏破北狄如履平地”？皇帝方才只说他“定边关以安康”，未曾言及“踏破王庭”。
“军威凛冽，令四夷胆寒”
功高震主之将，军威是国之利器，亦是帝王心刺。
“洗去边塞风沙戾气”
是嫌他这武夫煞气太重，玷污了这清贵堂皇的宫阙吗？
霍凛的目光对上李甫的。李甫依旧笑着，那笑容像一张精心绘制的面具，眼底却无半分暖意，只有冰冷的算计。
皇帝抚掌赞叹：“妙！李爱卿有心了，此物确是巧思，寓意深远。来人，赏！”
“谢陛下隆恩。”李甫躬身谢恩，眼角余光似有似无地扫过霍凛。
霍凛缓缓起身，举杯向李甫示意，声音听不出情绪：“李尚书厚礼，霍某…感念于心。”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灼喉，却化不开胸中那股骤生的寒意。
这盛宴，这宫殿，这满堂朱紫，甚至包括御座上那看似温润的君王，此刻在他眼中，仿佛都与这座不断散发着寒气的冰山融为了一体。华丽、炫目、晶莹剔透，却也冰冷彻骨，暗藏险峻棱角与深不见底的裂隙。
他刚刚从那个赤裸裸的、以命相搏的战场归来，却猝不及防地跌入了另一个战场。这里的刀光剑影无形，却更能杀人于无形。
宴会仍在继续，欢声笑语不断。
霍凛坐回席位，目光再次落在那座冰山上。琉璃灯火在其内部流转，光华璀璨，美得令人窒息。丝丝寒汽袅袅上升，飘过他的面颊，冰冷刺骨。
他忽然想起北疆的暴风雪，想起那些冻死在哨位上的士兵，他们僵硬的身躯也曾覆盖着这样的冰雪。而在这里，冰雪成了奢华的装饰，成了权谋的隐喻。
一位内侍小心翼翼地将一盘鲜嫩的、冰镇着的西域紫玉葡萄呈到他面前，讨好地笑着：“将军，您尝尝，用这冰山散发的寒气冰镇的，最是爽口清甜。”
霍凛看着那盘葡萄，又看看那座冰山，忽然明白了这“凯旋宴上的冰山”真正的含义。
它不仅是李甫的“厚礼”，更是某种信号，来自这深锁宫阙的最高处。是在提醒他，功勋再高，终究是臣子；是在警告他，锋芒过露，须知收敛；是在告诉他，战场上的规则，在这里行不通。
这里有的，是另一套法则一座无形却真实存在的、更加寒冷彻骨的冰山。
他伸手，拈起一颗冰凉的葡萄，却没有送入口中。只是任由那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一丝丝渗入血脉。
殿外，秋风扫过宫墙，呜咽作响。
霍凛微微侧首，目光似要穿透那重重殿宇、深深宫墙，望向北方，望向那片他刚刚离开的、广阔而自由的天地。
那里，有最酷烈的风沙，最严寒的冰雪，最凶残的敌人，却也有着最直的刀，最热的血，和最纯粹的生死。
而这里，只有一座巨大、华丽、正在无声融化的冰山，横亘在他与那座至高无上的龙椅之间，寒汽弥漫，隔开了两个世界。
凯旋的将军，身着紫袍，坐在帝国最繁华的盛宴中心，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与寒冷。
他知道，一场新的、或许更加艰难的征途，已经开始了。而这场征途，没有旌旗指引，没有号角催征，只有这座冰山作为幕。
盛宴未歇，冰山不语，寒意蚀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