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初帆的靴底刚触到元罗城的青石板,便觉臂弯里的人轻得几乎要飘起来。
暮千城的白发近乎透明,像被月光浸透的蛛丝,搭在他手背的指尖凉得惊人,比魔兽之森冬夜的雪还要冷上三分。
他低头,见她睫毛在眼下投出极淡的阴影,唇色白得近乎透明,连呼吸都轻得要融入风里。
再忍忍。他声音发哑,指腹轻轻蹭过她冰凉的耳垂,快步穿过主街。
青瓦屋檐下的灯笼被风掀起一角,暖黄的光漏出来,在暮千城脸上镀了层薄金。
灵魂祭坛的温玉床就在前面,他记得半年前为她铸床时,特意选了昆仑雪山的千年温玉,说是要把她的魂儿焐得比春天还暖。
可此刻他越走越快,靴跟叩在石板上的声响里全是发颤的急。
心口突然传来灼烧般的痛。
何初帆脚步一顿,左手下意识按住胸口——那里绣着赤金战旗的血纹正剧烈抽搐,原本顺服流转的愿力光流竟开始倒流,像无数条红绳在皮下逆行,每一寸都扯得肌肉发颤。
更骇人的是,血纹缝隙里渗出缕缕黑雾,带着腐锈味,钻进鼻腔时竟像有实质,割得喉管生疼。
地面突然震颤起来,何初帆踉跄一步,怀里的暮千城发出极轻的嘤咛。
他抬头,只见原本缀满星子的夜空裂开蛛网似的细纹,神国城墙外腾起大片紫雾——那是命锁藤!
他曾在古籍里见过记载,这种藤蔓专吸活物的悔恨,越是绝望的啜泣,它长得越疯。
此刻它们正顺着祠堂的飞檐攀爬,深紫色的卷须缠上天地君亲师的牌位,牌位下跪着几个百姓,肩膀剧烈颤抖,压抑的哭声混着藤蔓啃噬木梁的声,像极了魔兽之森里食腐虫啃骨的动静。
主人......它要醒了。
声音从左肩传来。
何初帆转头,见战旗流苏上那缕残响童的风正凝成团,原本清润的童音变得嘶哑,像被砂纸磨过的石片。
他记得三天前在时间长河里,残响童最后挥挥手时,眼里还带着笑,可此刻那团风里翻涌着暗芒,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魂魄。
凌罗的风就是这时卷来的。
以往她的风总裹着桂花糖的甜,此刻却像淬了冰碴的刀刃,从识海最深处割进来。
何初帆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沁出冷汗,怀里的暮千城被他抱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把疼转嫁到自己身上。归源......归源......时渊母胎在呼唤。凌罗的声音混在风里,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这才惊觉,那团护心的黑焰不知何时胀大了三倍,在识海里翻涌如活物,每一次跳动都与远处传来的青铜钟声同步——咚,咚,咚,像在数他的死期。
神识沉入识海最深处时,何初帆的呼吸几乎停滞。
那枚漆黑的种子正悬浮在血池中央,表面布满细密的裂纹,每道裂纹里都渗出暗芒。
他记得三个月前刚得到它时,它不过是指尖大小的黑点,如今却有拳头大,每一次旋转都带起血池里的漩涡。
更让他血液凝固的是,种子表面爬满的暗纹竟连成线,一头扎进种子核心,另一头......竟缠上了凌罗的虚影。
虚空裂隙就在这时裂开。
一道白发少女的身影踏出来,赤足踩在命锁藤上,藤蔓立刻蜷成花托,托着她的脚腕。
她生得极美,眼尾上挑,笑起来像三月里初绽的桃花,可眼底却没有光,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小修罗,她的声音甜得发腻,指尖轻轻点向凌罗的虚影,你背她回来,可背得起这代价么?
你体内的,本就是时渊母胎断裂的一块血肉——它要回家了。
何初帆的瞳孔骤缩。
他记得时渊母胎是时间法则的源头,传说中连神界大佬都不敢轻易涉足的地方。放手?他冷笑,怀里暮千城的体温透过衣襟渗进来,像团将熄的火,我救她,不是为了再失去一次。
话音未落,心口血纹地爆裂。
黑雾如活物般窜出,化作五根漆黑利爪,直取他眉心。
何初帆本能地侧头,利爪擦着耳尖划过,在墙上留下五道焦黑痕迹。
他能闻到焦糊的皮肉味——是自己的耳后破了,血珠顺着颈侧滚进衣领,凉得刺骨。
危机时刻,神国核心传来一声轻响。
一道少年身影从裂缝里踏出来。
他穿着泥污的粗布短打,赤脚沾着草屑,手里握着半截断笔——正是心狱守心者,模样与六岁的何初帆分毫不差。
少年抬手,断笔在半空划出金芒,一道光屏障地升起,将黑雾挡在三尺外。
黑雾撞在屏障上,发出类似野兽的呜咽,退了两步又反扑过来。
你还记得吗?少年的声音像山涧清泉,却带着不属于孩童的沉稳,你说过,人不能靠被记住活着,但也不能忘了自己是谁。
何初帆浑身一震。
他突然想起在魔兽之森的第七个冬天,他抱着冻僵的野兔躲在树洞里,对着篝火发誓:何初帆,你要活着出去,要记得自己是谁。又想起在元罗城第一次见到暮千城时,她笑着说:初帆,你眼里有团火,烧得人移不开眼。可最近这些日子,他总在深夜惊醒,忘记自己为何要执着于救凌罗,忘记暮千城的笑具体是什么模样......原来不是累,是那枚种子在吞噬时间碎片的同时,连他作为何初帆的记忆根基都要抽走!
他咬碎舌尖,腥甜的血涌进喉咙。
何初帆反手抹了把嘴,指尖沾着心头血,按在胸口血纹上。给我断!他低喝,血珠渗进战旗纹路,原本倒流的愿力突然逆转,如洪流般冲向修罗之种。
识海里传来炸雷般的轰鸣,黑焰剧烈收缩,暗纹与凌罗的连接地断裂。
神国剧烈震颤,命锁藤疯了似的窜高,缠住了祠堂的大梁。
几个百姓终于承受不住,白眼一翻昏了过去。
白骨婆婆叹息着摇头:你抗拒归源,只会让修罗之力反噬更烈。她的身影开始虚化,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下一次,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何初帆没接话。
他低头,见暮千城的指尖不知何时勾住了他的衣襟,虽然力道轻得像片叶子,却让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望着神国最深处那枚旋转的黑种,眼底的火焰烧得更旺——那不是什么时渊母胎的血肉,是他在魔兽之森啃生肉时的狠劲,是被不法之地恶人围殴时的不甘,是在时间长河里一次又一次逆溯的执念。
他不是容器,不是宿主,这一世,他要做修罗的主宰。
他深吸一口气,将暮千城轻轻放在温玉床上。
她的睫毛颤了颤,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力气开口。
何初帆替她理了理碎发,转身走向神国核心。
身后传来心狱守心者的呢喃:这一关,只能你自己走。
核心大门在他面前缓缓打开,血池的腥气扑面而来。
他看见那枚漆黑的种子悬浮在血池之上,黑雾翻涌如怒海,每一道暗纹都在诉说着远古的疯狂。
而他知道,这一次,他不会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