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蝉鸣尚未喧嚣,上书房内已是一片朗朗读书声。这里是皇子们接受启蒙与经义教育的地方,历来是皇子的专属领地。然而今日,上书房的气氛却有些异样。
十岁的云琼,穿着一身与皇子制式相仿的月白常服,安静地坐在了原本只属于她的两位皇兄——云珏和云琦的书案旁。这是苏璃的特许,一道打破祖制惯例的旨意。
消息传出,朝野私下已有非议,但真正将这非议摆上台面的,是今日授课的太傅,帝师王珩。
王珩须发皆白,面容古板,当他踏入上书房,看到端坐在皇子之间的云琼时,眉头立刻紧紧锁起。他先按惯例向略显局促的云珏和心不在焉的云琦行了礼,然后目光落在云琼身上,并未行礼,而是直接转向陪同前来的掌事女官知秋,沉声道:
“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当于内廷学习《女诫》、《女训》,修习女红德容。此处乃皇子进学之上书房,探讨经世治国之道,公主在此,于礼不合,还请回禀太后娘娘,收回成命。”
他的话掷地有声,引经据典:“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老祖宗的规矩,女子不得干政,亦不可与闻外朝学问,此乃维系纲常之本也。”
云珏低着头,不敢说话。云琦则好奇地看着太傅,又看看妹妹,似乎觉得这场面比书本有趣。
知秋面露难色,正要开口解释,一个清脆稚嫩却带着不容置疑气势的声音响了起来:
“太傅此言差矣!”
众人皆是一愣,只见云琼从座位上站起身,她个子虽小,脊背却挺得笔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迎向王珩。
王珩显然没料到一个小小女娃敢直接反驳他,脸色一沉:“公主殿下,老臣所言,皆是圣人之道!”
云琼却不慌不忙,她深吸一口气,竟朗声背诵起来:“《盐铁论·本议》有云:‘边用度不足,故兴盐铁,设酒榷,置均输,蕃货长财,以佐助边费。’又云:‘王者塞天财,禁关市,执准守时,以轻重御民。’”
她的声音清晰流畅,所背诵的正是《盐铁论》中关于国家盐铁专卖、平准均输以充实国库、应对边患的核心论述!这绝非《女诫》中会涉及的内容!
背诵完毕,云琼微微昂起头,那双酷似苏璃的眼眸中,带着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锐利,直视着面露惊愕的王珩,稚声质问:
“太傅言必称圣人纲常,琼儿敢问,若不通盐铁之利,不明均输之法,不知如何‘蕃货长财,以佐助边费’,空谈仁义道德,可能让北境将士吃饱穿暖?可能让边关城池固若金汤?可能让突厥铁骑退却千里?”
她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一些,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太傅教导皇兄治国平天下,可太傅您自己,可通这等关乎国计民生之‘经济’?”
“轰——!”
这番话,比任何辩驳都更有力!一个十岁的女童,不仅熟读被士大夫视为“杂学”乃至“与民争利”的《盐铁论》,更能一针见血地指出,空谈道德无法解决实际的国家困境!她甚至直接质疑了帝师王珩的学问根基——你教治国,你自己懂经济实务吗?
王珩的脸瞬间涨红,指着云琼,手指颤抖,你了半天,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一生钻研儒家经典,于经济实务确实并非所长,被一个黄口小儿当众质问到痛处,简直是奇耻大辱!而“牝鸡司晨”的指责,在对方引经据典、直指国事的诘问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云珏震惊地看着妹妹,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云琦也放下了手中的画笔,眼中充满了惊奇。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的声音从书房门口传来:
“看来琼儿今日,是替太傅温习了一遍《盐铁论》。”
苏璃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玄色凤袍衬得她神色莫测。她缓步走进来,目光先扫过脸色铁青的王珩,然后落在昂首挺胸的云琼身上。
“太傅,”苏璃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圣人亦云,‘因材施教’。琼儿既有此天赋志趣,听听经世之学,开阔眼界,未尝不可。至于纲常……”她顿了顿,语气微沉,“守不住江山,空有纲常何用?”
王珩浑身一颤,面对太后隐含威压的话语,想到北境未平的战事和朝廷面临的窘境,他最终颓然低下头,拱手道:“老臣……谨遵太后懿旨。”
苏璃不再多言,看向云琼:“回座位吧。”
云琼乖巧坐下,仿佛刚才那个言辞锋利的女孩不是她一般。
从这一天起,云琼进入上书房读书成了定局。尽管暗流依旧涌动,但再也没有人敢当面以“牝鸡司晨”为由公然反对。
而上书房内,一颗不同于任何皇子的新星,正以一种令人瞠目的速度,汲取着知识,悄然成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