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降临京城的那日,“蕙质堂”迎来了一位特殊的访客。
来人是一位身着半旧棉袍的中年文士,自称姓崔,来自距京城数百里的滁州。
他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几分书卷气,也有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
“在下冒昧打扰沈东家,”崔先生言辞恳切,却并不卑微,“在下在滁州开设了一家小小的蒙学,聊以糊口。前些时日,偶然从一位行商处见得贵处流传出的《织造辑要》手抄残卷,虽只是些基础篇目,其中所载的清晰图解,循序渐进的教授之法,令在下茅塞顿开。”
他顿了顿,脸上泛起一丝窘迫的红晕:“不瞒东家,在下……在下家中有一小女,自幼聪颖,远胜其兄。我教她识字明理,她于诗书算学一道,一点即通。可我那地方,女子无才便是德,她渐长,竟再无进学之门。我见她终日郁郁,心中实在……实在难安。”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个父亲深沉的无力感。
“近日又闻京城‘蕙质堂’之事,心中便存了妄想。”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沈清辞,“在下愿以家中祖传的一块古砚为质,恳请东家允准小女寄居于此,不拘是做个洒扫丫鬟,还是学徒女工,只求……只求她能在此处,得窥学问之道,见识一番天地广阔。”
一番话说完,书房内寂静无声,只有窗外雪花落下的簌簌轻响。
柳嬷嬷面露难色,秀珠也微微蹙眉。
收留一个远方来的陌生女子,并非易事。
沈清辞的目光落在崔先生那双因紧张而微微颤抖,指节粗大的手上,又掠过他带来的那方用旧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古砚。
她没有去看那砚台,只是静静问道:“令嫒今年几何?可曾读过些什么书?”
“小女名唤文茵,年方十三。”
提到女儿,崔先生眼神柔和了些,“《千字文》、《女则》早已熟读,四书也粗粗讲过,尤喜演算《九章》中的题目……”
“十三岁,便能演算《九章》了?”
沈清辞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
她沉吟片刻,对崔先生道:“崔先生,古砚请您收回。文人风骨,不可轻质。令嫒若愿来,我‘蕙质堂’可为她提供一席之地。她无需为奴为仆,可与其他学子一同听课、学艺,食宿费用,若家中艰难,可从她日后在此处的所得中慢慢扣除,或是……算作我借与她的。”
崔先生闻言,怔在原地,眼眶骤然红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感激的话,最终却只是深深一揖到地,肩膀微微耸动。
几日后,崔文茵到了。
是个身形纤细面色有些苍白的少女,眼神却清亮有神,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她不像周静婉初来时那般怯生生,反而对“蕙质堂”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她白日里学习织绣基础,晚上则一头扎进“蕙质堂”那间小小的藏书阁,如饥似渴地阅读那些沈清辞设法搜罗来的杂书、算经,甚至偶尔还会向教授记账法的老账房请教问题。
周静婉见她算术精妙,偶尔会拿了家中复杂的田庄账目副本来与她一同演算讨论。
秀珠发现这小姑娘对织物经纬结构的理解远超常人,一点就透,甚至能提出些新颖的设想。
严女官则在她身上,看到了久违纯粹的对知识的渴求。
与此同时,宫中似乎也受到了这股无声浪潮的些许波及。
年关前夕,萧景珩带来一个消息:皇后娘娘不知从何处听闻了“蕙质堂”女子们编纂《辑要》、互助向学之事,在一次宫眷闲谈时,竟颇有感触地提及:“女子虽主内,然明理识义,通晓世事,方能真正相夫教子,和睦家族。闭目塞听,绝非淑女之道。”
这话由皇后口中说出,分量自是不同。
虽未直接褒奖沈清辞,却无疑是对她所行之事的一种间接认可,也让那些原本对“蕙质堂”抱有偏见的贵妇们,不得不重新掂量。
腊月二十三,祭灶过小年。“金缕记”工坊放了假,沈清辞给每个人都封了厚厚的红封,还分发了不少米面肉食。
工坊内外一片欢腾道谢之声。阿阮领了红封和年货,紧紧抱在怀里,对着沈清辞离去的方向又哭又笑。
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能用自己的劳作,让年幼的儿子在年节时穿上新衣,吃上饱饭。
夜色中,雪花依旧静静飘落,覆盖了京城的街巷与屋檐。
沈清辞与萧景珩并肩站在暖阁的窗前,看着外面银装素裹的世界。
“崔文茵今日问我,为何愿意帮助她这样素不相识的人。”
沈清辞忽然轻声开口,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身旁的人听,“我告诉她,不是因为怜悯,而是我在她眼中,看到了光。那光,与我当年在铜镜中,第一次想要挣扎着活下去时,眼中的光,很像。”
萧景珩握住她微凉的手,没有说话。
他知道,她改变的,不仅仅是几个女子的命运,更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存在的……可能。
这可能的微光,正从“蕙质堂”这小小的院落散出,如同窗外无声飘落的雪花,悄无声息地,覆盖、渗透,叩响一扇又一扇紧闭的心门。
前路尚远,寒夜未尽,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