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织造局的贪墨案虽暂告段落,但引发的余波远未平息。
萧景珩肩伤未愈,便不得不投入更为繁剧的善后与清算之中。
而宓瑶,在经历了码头惊魂、确认身孕以及与萧景珩关系实质性的深化后,并未沉溺于个人情感的温存或安养胎息的闲适。
她将目光投向了更深远之处——如何将此次危机转化为契机,为这片土地留下些真正有益且能持续生长的东西。
织造局内部经历了一番清洗,留下的匠人、吏员大多战战兢兢,却也难免人心浮动,对未来充满迷茫。
宓瑶没有急于推出宏大的改革方案,而是每日依旧准时出现在织造局的工坊或账房,只是身边多了秦太医和更加警惕的护卫。
她先是与陈匠人等几位踏实肯干的老匠人深入交谈,了解他们多年的经验、困惑,以及对织造局积弊最切身的体会。
“匠籍世袭,子承父业,本是为了技艺传承,却也固化了阶层,扼杀了有天分者的上升之路。”
一位老染匠叹道,“且官局制作,只求符合规制,不求精美创新,做好了无功,做差了有过,久而久之,谁还愿意费心钻研?”
“物料采购,层层盘剥,以次充好已是常态。上等丝线被换成劣品,好的染料被克扣,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负责丝线库房的老吏也大着胆子抱怨。
宓瑶静静听着,将这些来自基层的声音一一记下。
这些问题盘根错节,牵涉到整个官营手工业的体制沉疴,非一朝一夕、一人之力能彻底扭转。
直接照搬现代的管理制度或激励模式,在这个时代背景下,无异于空中楼阁,甚至会引来更激烈的反弹。
她必须找到那个“恰到好处”的切入点,既能切中时弊,又能在现有框架下推行,如同细雨润物,悄无声息地渗透、改变。
她首先从最易推行、也最能见到实效的技术环节入手。
利用萧景珩此次查案树立的权威,她争取到了对织造局物料采购和验收标准的微调权限。
她并未大幅改动原有流程,而是增加了几个关键的检验节点和更明确的责任人签押制度,尤其强调了对于丝线强度、染料纯度的简易鉴别方法,并允许匠人在领料时若发现品质低劣,有权要求更换并上报。
同时,她将几种成本更低、效果更好的植物染料配方无偿传授给染坊的匠人。
起初,匠人们将信将疑,但试行半月后,新方法染出的布匹色泽更鲜亮,色牢度也更好,且因成本下降,节省下的银钱部分被用作对出色匠人的“赏红”。
虽钱不多,却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匠人们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对新规的抵触便少了许多,甚至开始主动琢磨如何进一步改进手艺。
接着,宓瑶向萧景珩提出了一个更大胆的建议——
在江宁织造局下,设立一个非正式的“匠学研习班”。
不设门槛,不论匠籍、学徒还是民间巧手,只要通过基本考核,皆可入学。
由织造局内经验丰富、且愿意传授的老匠人轮流授课,讲授织、染、绣等方面的基础技艺与新知,并定期组织切磋评比。
优秀者不仅可获得物质奖励,其作品还有机会被选为贡品参考样式,甚至破格提拔。
这个建议触及了“技艺传承”的核心,也挑战了固有的等级观念。
萧景珩听后,沉吟良久。他看到了其中蕴含的开创性价值,也预见了可能遇到的阻力。
“此法甚好,可打破门户之见,激励创新。然……‘匠学’之名,恐惹非议。且打破匠籍限制,动了某些人的利益,必遭反弹。”
他看向宓瑶,目光深沉,“你可知,此举比查处一个贪腐案,或许更为艰难?”
宓瑶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亮而坚定:“我知道。所以,我们不叫‘匠学’,可称‘巧艺切磋会’或‘工坊讲习’,淡化官方色彩,先从自愿自发开始。至于阻力,”
她微微一笑,“我们不求一步登天,只求播下种子。哪怕最初只有三五人受益,只要这火种不灭,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星火燎原。况且,”
她轻轻抚了抚尚未显怀的小腹,语气柔和却充满力量,“我们所做的一切,不正是为了创造一个更好的将来么?为了他们,有些事,值得一试。”
她将现代职业培训与终身学习的理念,巧妙地包裹在符合当下认知的“师徒切磋”、“技艺交流”的外衣之下,谨慎地试探着时代的边界。
萧景珩凝视着她,在她眼中看到了超越个人得失的担当与远见。
他最终点头:“好。此事我来周旋,你只管放手去做。记住,万事有我。”
得到他的支持,宓瑶便开始着手筹备。
她亲自筛选讲师,拟定初步的课程纲要,避免过于超前的内容,侧重于实用技法的总结、归纳与小幅创新。
她还设法搜集了一些流落民间的工艺孤本,打算请人抄录后,作为研习班的参考资料。
在这个过程中,她刻意培养和倚重陈匠人等本地骨干,将具体事务交由他们打理,自己则退居幕后指导。
她深知,唯有让本地人成为变革的主体,这项事业才能真正扎根,而非成为她这个“外来者”的一时兴起。
与此同时,她也通过苏坊主和逐渐建立起信任的秀珠等民间力量,将一些更适合家庭作业、能提升附加值的编织、绣花新技法,悄悄扩散出去,帮助更多底层织妇、绣娘增加收入。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又低调审慎地进行着。没有轰轰烈烈的宣言,没有疾风骤雨的改革,只有点点滴滴的渗透与积累。
这日傍晚,宓瑶从织造局回到秦太医宅邸,略显疲惫,但精神却很好。
萧景珩已在等她,见她归来,亲手为她斟上一杯温热的安胎药茶。
“今日‘讲习’筹备得如何?”他自然地问道,仿佛这只是寻常家务。
“陈师傅他们积极性很高,已初步定下几位授课匠人名单。只是场地和经费还需斟酌。”宓瑶接过茶盏,暖意顺着指尖蔓延。
“这些我来解决。”萧景珩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看着她灯下略显清减的脸庞,眼中闪过一丝心疼,“莫要太过操劳。有些事,急不得。”
“我明白。”宓瑶点头,“如同育苗,拔苗助长反受其害。我们只需提供合适的土壤、阳光和水分,至于它们能长多高,需看其自身造化。我们能做的,是尽力创造一个……能让种子发芽的环境。”
她望向窗外,江宁城的灯火次第亮起,与天际最后一抹晚霞交融。
她知道自己带来的知识和方法是“超时代”的利刃,但如何使用这把利刃,却需要极大的智慧与克制。
直接劈砍,可能伤及无辜,也可能招致毁灭。
唯有将其化为春雨,丝丝缕缕,渗透下去,滋养根基,方能期待未来的枝繁叶茂。
这是她的责任,也是她必须恪守的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