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的到来,往往悄无声息——
这日,研习所接到宫内织染局下发的一纸公文,要求研习所就“近年江浙所贡绶带易起毛、不耐磨拭”一事,进行研讨,并限期一月内呈报改进方案。
公文最后还特意提及,此事已引起宫内贵人不悦,需慎重对待。
王副使捏着公文,眉头拧成了疙瘩。
这分明是个烫手山芋!
绶带虽小,却是官员礼服和宫廷仪仗的重要配饰,代表着体面!
问题出在江浙供应上,但研习所负有督导研究之责,推脱不得。
可改进贡品工艺,谈何容易?
那些织造局都是积年的老作坊,技艺定型,岂是轻易能改的?
弄不好,还要得罪南边的人。
他将几位资深的匠师召集到值房,将公文传阅。
匠师们看了,也是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王副使,这……绶带起毛,多是丝线质地或织造时力道不均所致,江南工艺已臻化境,我等在京中,空口白牙,如何能指摘改进?”
一位姓李的老匠师率先开口,满是难色。
“是啊,且时限只有一月,便是派人南下调研也来不及啊。”
“怕不是织染局那边想推卸责任,拿我们研习所做挡箭牌?”
众人议论纷纷,愁云惨淡。王副使听得心烦意乱,挥挥手:“都下去想想办法,集思广益!总不能交白卷上去!”
匠师们唉声叹气地散了。
消息很快在小小的研习所传开,大家都觉得这是个棘手的难题,避之唯恐不及。
宓瑶在公廨里也听说了此事。
她心中一动,想起之前看图录时,曾特别留意过有关绶带的记录,其中似乎就有关于“易起毛”的零星记载。
她立刻重新翻出那些卷宗,仔细查找。
果然,在几份不同年份,来自不同地区的贡品评鉴记录中,都隐约提到了绶带耐磨度的问题,只是以往并未像这次这般被明确提出。
结合她前世对纤维材料的了解,她意识到,这不仅仅是织造力道问题,更可能与丝线的前期处理以及绶带特有的紧密缎纹组织结构有关。
南方潮湿,丝线柔韧,但可能在某些处理环节上为了追求极致的平滑光泽,牺牲了部分强度。
但这只是初步的想法,她并未声张,而是利用散值后的时间,悄悄去了工坊。
几位匠人正在为这事发愁,见她来了,倒是比往日热情了些,毕竟上次她露了一手。
“宓匠师,您说这事可咋办?”陈老匠人忍不住问道。
宓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陈师傅,所里可有往年库存的或者有瑕疵的贡品绶带样本?我想仔细看看。”
陈老匠人虽不解,还是去找来了几条不同年份略有瑕疵的旧绶带。
宓瑶借了盏灯,拿出自制的放大镜,极其仔细地观察绶带的边缘及磨损处,甚至小心地拆解了几根纱线,比较其捻度和强度。
她又询问了匠人们关于丝线加工和织造绶带时的具体工艺细节。
匠人们见她问得专业,也便知无不言。
几日后,宓瑶闭门谢客,将自己关在公廨里,铺开纸张。
她没有去写空洞的“研讨”,而是直接开始起草一份名为《关于提升官用绶带耐磨度之几点浅见》的条陈。
条陈中,她首先简要分析了绶带易起毛的可能原因。
丝线脱胶过度会导致纤维强度受损。
并捻时如果追求光滑而导致捻度稍欠,那么纱线抱合力会不足。
还有,缎纹组织浮线过长容易受摩擦。
接着,她并未指责江南工艺,而是以“因地制宜、精益求精”为出发点,提出具体改进建议。
在选丝和脱胶环节,可尝试调整工艺参数,保留适量丝胶以增强纤维韧性。
在并捻环节,可稍增加捻度,或采用特殊的复合捻法,在保证光滑度的同时增强纱线强度。
至于在织造环节嘛,可微调经纬密度,或在线材中加入极少量的特定植物浆液,用以增加纱线表面的耐磨性。
每条建议后,她都附上了简明的原理解释和可操作性的描述,语言平实,数据清晰,避免使用过于玄奥的术语。
最后,她还提出,若条件允许,研习所可先用普通丝线小规模试制样本,进行对比测试,以验证效果。
写完后,她又反复修改了几遍,确保逻辑严谨,表述谦逊,将功劳归于“查阅旧档、结合众匠师经验所得”,而非个人独断。
她并未直接将条陈交给王副使,而是在一次王副使路过她公廨时,看似无意地提起:“王副使,关于绶带之事,下官这几日查阅旧档,有些粗浅想法,草拟了一份条陈,不知是否僭越……”
她姿态放得极低,双手将条陈奉上。
王副使正为此事焦头烂额,本不抱希望,但见宓瑶态度恭谨,便随手接过,漫不经心地扫了几眼。
起初神色尚还平淡,但越看,脸色越是凝重,眼神也亮了起来!
他猛地抬头,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沉静的女子:“这……这都是你写的?”
“是下官的一点愚见,还需副使和各位老师傅斧正。”宓瑶垂眸道。
王副使不再多言,拿着条陈快步回了自己的值房,关上门仔细研读起来。
半晌,他推开房门,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又夹杂着惊异的复杂表情,高声吩咐:“去,请李师傅、陈师傅他们几位过来!”
几位老匠师被匆匆召来,王副使将宓瑶的条陈给他们传看。
匠师们初时疑惑,待看明白内容后,纷纷露出震惊之色。
“妙啊!增加捻度,微调密度……老夫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这植物浆液的说法,似是民间土法,但经这么一点拨,倒真有可能奏效!”
“条陈写得明白,数据也像是那么回事,不是空谈!”
王副使拍板:“就按这个思路来!宓匠师,你牵头,陈师傅你们配合,立刻用库里的普通丝线,先试制几条样本出来!要快!”
这一次,无人再因宓瑶的年纪和性别而轻视。
她的条陈,用实实在在的技术思路,赢得了话语权。
小小的工坊立刻忙碌起来。
宓瑶并非只动嘴皮子,她也参与到试制的每一个环节,与匠人们一起调整织机,试验不同的捻度和浆液浓度。
过程中,她尊重老匠人的经验,又能提出关键的建议,双方合作颇为顺畅。
数日后,几种不同工艺试制的绶带样本出来了。
经过简单的耐磨测试,果然,采用宓瑶建议方法制作的样本,起毛情况明显改善!
消息传出,整个研习所都对这位新来不声不响的宓匠师刮目相看。
王副使更是亲自将修改润色后的条陈,连同样本,郑重地呈送了上去。
宓瑶依旧每日点卯、看图录、去工坊,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分内之事。
但她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变了。
那是一种带着探究认可,甚至是一丝敬畏的目光。
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但这一次悄无声息的“润物”,已经让她的名字,第一次真正地以专业能力而非某种模糊的背景,印在了这座京城官署之中。
立足,有时不需要惊天动地,只需要在关键处,发出属于自己坚实而清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