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至,钱塘的空气里浸透了湿冷的寒意,锦云坊内却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皇家采买的订单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亦是通往更高荣耀的阶梯,无人敢怠慢分毫。
宓瑶主持改良的新织机,在经过数月近乎严苛的反复测试与优化后,终于开始小规模投入到“流光缎”的正式织造中。
首批启用新机的,是那两名已得宓瑶真传七八分的年轻学徒,以及三位由苏鸣亲自挑选的最沉稳可靠的老织工。
效率的提升是立竿见影的。
同样织一匹“流光缎”,新机所需工时比旧机缩短了近四成,且因机构稳定,人为失误导致的疵点率骤降。
更令人称奇的是,新机织出的缎面,无论在平整度、光泽度还是那至关重要的随光线流转的异色效果上,都明显优于传统织机产物。
苏鸣看着库房里日益增多的、光灿夺目的顶级锦缎,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对宓瑶的倚重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他不仅将宓瑶的份例提至与坊内大掌柜持平,更特准她可随时调用坊内任何资源,查阅历年织造秘档。
这一日,京城司制局派来的督办太监并几名宫中嬷嬷,抵达钱塘,验收首批贡缎。
验收在锦云坊特设的验货厅进行,气氛庄重而压抑。
厅内灯火通明,数十匹“流光缎”如同波光粼粼的七彩瀑布,铺陈在特制的验货长案上。
苏鸣亲自作陪,神色恭敬中带着紧张。
宓瑶作为技术主理,亦垂手侍立在侧,低眉顺目,尽量减少存在感。
那督办太监面白无须,眼神挑剔,手持一柄光滑的玉尺,仔细丈量着缎匹的尺寸,又用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指,一寸寸地抚过缎面,检验其平整与光滑。
几位宫中嬷嬷则更严苛,她们拿着放大镜般的琉璃镜,仔细检视着经纬密度、颜色过渡以及是否有任何微小的疵点。
时间一点点过去,厅内只听得见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良久,那督办太监终于放下玉尺,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极难察觉的满意神色。
他尖细的嗓音响起:“嗯,这回的货色,倒还像点样子。经纬致密,平滑无瑕,这流光效果……也还算匀净。”
苏鸣暗暗松了口气,连忙躬身道:“公公谬赞,全赖宫中要求严苛,督促小人等不敢不尽心竭力。”
一位嬷嬷却忽然“咦”了一声,拿起一匹湖蓝色的缎子,对着光仔细看了看,又对比了一下旁边另一匹同样颜色、却是由旧织机织出的缎子,皱眉道:“王公公,您来看。这两匹同是‘天湖蓝’,怎的这匹光泽似乎更润泽通透些,色光流转也更为自然?”
那王公公闻言,踱步过去,仔细比对了一番,眼中也掠过一丝讶异:“确是有些不同。”
他转向苏鸣,目光带着询问,“苏东家,这是何故?可是换了染料或是改了工艺?”
苏鸣心中一动,知道关键时刻来了。他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犹豫,看了一眼垂首一旁的宓瑶,这才拱手回道:“回公公的话,染料工艺皆按宫中旧例,不敢擅改。只是……只是坊内近日侥幸聘得一位技师,于织机一道略有心得,稍作改进,或因此使得丝线张力更为均匀,故显色略胜一筹。绝无擅自变更规程之意,还请公公明鉴。”
他话说得谦卑,却巧妙地将功劳引向了“技师”和“织机改进”。
“哦?织机改进?”王公公果然被吸引了注意,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是何等改进?竟有如此效用?”宫中对于能提升贡品品质的新技艺,向来敏感。
苏鸣连忙示意宓瑶上前回话。
宓瑶上前一步,敛衽行礼,声音清晰而沉稳,却丝毫不张扬:“民女宓瑶,见过公公,各位嬷嬷。不过是依循古法,在打纬力均匀与综片联动上做了些微调整,使得经纬交织更为妥帖,故而丝线光泽得以更好展现。实乃前人智慧,民女不敢居功。”
她将超越时代的改进,轻描淡写地归功于“古法”和“微调”,既回答了问题,又显得低调务实,毫不咄咄逼人。
王公公打量着她,见她年轻貌美,言谈举止却沉稳有度,不卑不亢,心中已有几分惊奇。
宫中嬷嬷们亦是交换着好奇的眼神。
“既能提升贡品品质,便是功劳。”王公公语气缓和了些,“你师承何人?”
“家师姓云,乃一隐世匠人,已故去多年。”宓瑶依照早已备好的说辞应答。
王公公点了点头,未再深究。
宫中之人,深知有些能人异士不愿透露根底。
他转而看向那批贡缎,尤其是那几匹由新机织出的,越看越是满意。
最终,所有贡缎均以“上上等”通过验收。
王公公甚至特意叮嘱:“既有效用更佳的新机,后续贡缎,当优先以此机织造。苏东家,你需得好生用这位宓师傅,若是耽误了皇差,唯你是问!”
“是是是!小人明白!定不负公公期望!”苏鸣连声应承,心中大喜。
贡缎顺利验收,且得了宫中认可的消息,如同在滚油中滴入冷水,瞬间在钱塘乃至整个江南织造业内炸开。
锦云坊名声大噪!而“宓瑶”这个名字,也第一次随着那华美无比的“流光缎”,悄然传入了京城的深宫大院和关注此事的权贵耳中。
人们都在好奇地打听,这位能改进织机、提升贡品品质、却名不见经传的“宓师傅”,究竟是何方神圣?
与此同时,一些不那么和谐的声音也开始出现。
“改进织机?说得轻巧!怕是走了什么歪门邪道,或是侥幸而已!”
“一介女子,能有多大本事?莫非是苏鸣那老狐狸故弄玄虚,找来的幌子?”
“云娘子?从未听说过!师承不明,来历不清,其技恐怕难登大雅之堂!”
“如此改动祖传器械,是否合乎规矩?织出的缎子,虽一时光亮,谁知能否经久?”
守旧者的质疑,同行因嫉妒而生的贬损以及对女子涉足工匠之事的天然轻视,开始如同暗流般涌动。
宓瑶的名字,在获得瞩目的同时,也被卷入了争议的漩涡。
然而,对于这些远在京城或暗地里的议论,身处钱塘工坊内的宓瑶,却恍若未闻。
她依旧每日沉浸在经纬之间,指导学徒,优化机械,仿佛外界的毁誉与她无关。
只有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她会就着灯火,翻阅由萧景珩暗中派人送来的记录着京城各方反应的密报。
看着那些或赞叹或贬斥的言语,她的嘴角会缓缓勾起一丝冷然的笑意。
名动京城?争议瞩目?
这不过是个开始。
她要的,从来不是虚名。而是那实实在在握在手中的能改变命运的力量。
声渐闻于天,而凤,仍隐于林。只是其羽,已渐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