渌水轩临水而建,飞檐翘角掩映在雪松翠柏之间。
琉璃瓦上积雪未融,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轩内早已地龙烧暖,熏香袅袅,各家公子小姐们锦衣华服,三五成群,言笑晏晏,俨然一幅活色生香的仕女游春图—— 尽管背景是萧瑟寒冬。
沈清辞随着王氏和沈月柔到来时,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她依旧穿着那身湖蓝色的衣裙,簪着白玉兰簪,低调地跟在后面,努力降低存在感。
然而,承恩侯府嫡女的身份,以及她前些时日在某些小圈子里隐约流传的“木讷”或“失仪”的名声,还是让一些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她,有带着审视的,或带着好奇的,亦或是轻慢的……
沈月柔则如鱼得水,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娇艳的鹅黄色绣缠枝梅襦裙,像一只活泼的黄莺,很快便融入了相熟的小姐妹圈中,笑声清脆,目光却不时瞟向轩内几位家世出众模样俊朗的年轻公子。
王氏与几位相熟的夫人寒暄后,便寻了处位置坐下,眼神示意沈清辞安分待在一旁,自己则目光锐利地扫视全场,如同评估货品的商人,在心中盘算着哪家公子是潜在目标。
诗会并无严格流程,多是自由交际,吟诗作对则是核心雅趣。
很快,便有人提议以“雪”为题,限韵作诗,博个彩头。
丫鬟们奉上笔墨纸砚。
诸位小姐公子们或凝眉沉思,或挥毫泼墨,或低声交流,气氛渐渐热烈起来。
沈清辞垂首站在王氏身后,仿佛对这一切毫无兴趣,只盯着自己裙摆上银线绣的忍冬纹路。
她脑中早已准备好了一首精心挑选、修改过的咏雪诗,但她绝不打算做第一个出风头的人。
枪打出头鸟,这个道理她懂。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很快,几位小姐和公子做出了诗作,由侍女朗声诵读。
多是辞藻华丽、意境却流于常见的堆砌之作,无非是“玉尘”、“琼瑶”、“飞花”之类比喻,赞雪之洁白,叹冬之寂寥,偶有一两联稍显清新,便引得一阵附和称赞。
沈月柔也做了一首,遣词造句颇为精巧,明显是下过苦功准备过的,不出意外自然赢得了一片赞誉。
于是她得意地扬着下巴,像只骄傲的小孔雀。
就在这时,她目光一转,落在了始终沉默不语的沈清辞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恶意的光芒。
她用手帕掩着嘴,轻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不少人听到:
“母亲常夸姐姐才是我们侯府真正的才女,平日深居简出,潜心诗书,今日这等雅集,姐姐怎的反而藏拙了?莫非是嫌我等才疏学浅,不入姐姐的眼么?”
这话看似捧杀,实则是将她架在火上烤!既点出她“深居简出”,又抬高她的“才女”身份,若她作不出或作得不好,便是徒有虚名、眼高于顶;若作得好,也显得她惺惺作态,早有准备。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了沈清辞身上。
有好奇,有期待,更多的是看好戏的玩味。
王氏的脸色微沉,警告地瞥了沈月柔一眼,但并未出声制止,反而也看向沈清辞,眼神带着压迫,显然也希望她能在这种场合“争气”。
沈清辞心中冷笑。
她就知道沈月柔不会放过她。
她抬起头,脸上适时地浮现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慌乱和羞窘,手指紧张地绞着帕子,声音细弱:“妹妹说笑了……姐姐愚钝,才疏学浅,岂敢在各位大家面前班门弄斧……妹妹才思敏捷,方才的诗才是真的好……”
她试图推拒,姿态放得极低。
“姐姐何必过谦?”沈月柔却不依不饶,笑得更甜,“谁不知姐姐平日里最爱读书写诗?莫非是觉得这题目太过简单,不屑于作?还是……需要更多时间‘细细构思’?”
她刻意加重了“细细构思”四字,暗示她可能提前准备,甚至请人代笔。
这话就有些诛心了。
周围已有窃窃私语……
王氏的脸色更加难看,低声道:“清辞,既然月柔如此说了,你便作一首,好坏无妨,莫要失了礼数。”
逼上梁山了。
沈清辞心下冰冷,知道再推脱下去,只会更遭人耻笑,也只会让王氏不满。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被逼无奈,怯生生地看向主持诗会的安国公府三小姐:“那……那小女便献丑了。才思迟钝,还请诸位勿要见笑。”
她走到案前,提起笔。
手腕微微颤抖,似乎十分紧张。
她刻意放缓了速度,模仿着原主可能有的、略带迟疑的笔触,写下了一首七绝。
诗句并非她准备的那首“大招”,而是一首相对平实、但意境稍显清冷孤峭的小诗,用词在常见范畴内,却组合得颇有新意,尤其是后两句,隐隐透出一种不甘被冰雪埋没的、微弱的抗争感。
既不至于太过惊世骇俗,又能区别于那些庸俗的赞雪诗,刚好能堵住沈月柔的嘴,又不会立刻成为全场焦点。
侍女将诗作诵读出来。
场内静了一瞬。
几位点评的公子小姐微微颔首。
“唔……倒是清新别致。”
“后两句颇有意味,似有寄托。”
“沈大小姐过谦了。”
评价不算极高,但足以证明她并非“徒有虚名”或“胸无点墨”,稳稳压过了沈月柔那首徒有辞藻的诗。
沈月柔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和嫉恨。
她没想到这个一向怯懦的姐姐,竟真能作出像样的诗来!
王氏的脸色稍霁,虽然不算特别出彩,但至少没丢脸,甚至还得了几句夸奖。
沈清辞适时地低下头,退回原位,再次扮演回那个羞怯不安的闺秀,仿佛刚才作诗用尽了她所有勇气。
第一关,过了。
她心下稍松。
但沈月柔绝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沈月柔眼珠一转,又生一计。她笑着对安三小姐道:“安姐姐,光是作诗未免单调。久闻我姐姐不仅诗才了得,于经史子集亦有涉猎,见解不凡。不若我们换个玩法,行个飞花令,或论一论诗词雅义,岂不更有趣?”
她这是见作诗没能难倒沈清辞,便想从“论辩”和“急智”上打压她!
她知道沈清辞性子怯懦,不善言辞,在公开场合论辩,极易紧张出错,到时才是真正的丢人现眼!
安三小姐觉得有趣,便笑着应允。
众人的目光再次投向沈清辞,这一次,期待和看戏的意味更浓了。
沈清辞的心微微沉了下去。
飞花令?论辩? 这确实戳中了她的短处!
原主或许读了不少书,但绝不是什么辩论高手。
而她自己在现代虽能言善辩,但用的是现代逻辑和词汇,如何能在这古代诗会上与人论经史、辩诗词?
怎么办? 她感到一丝真正的慌乱。
枷锁已然套上,而这次,沈月柔是想将这枷锁变成勒死她的绞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