渌水轩诗会最终在一种微妙而热烈的气氛中落下帷幕。
沈清辞那首“数雪”诗及其背后略显离经叛道的论调,成了毫无疑问的焦点。
离席之时,她能明显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变得复杂得多:有真心的赞赏,有好奇的探究,有难以掩饰的嫉妒,也有几分审视和计量。
安三小姐特意走过来,拉着她的手又夸赞了几句,还邀她日后多来往。
几位之前对她视若无睹的闺秀,也主动与她颔首示意。
那位出言赞赏她的老者,经人介绍才知是致仕多年的翰林院掌院学士周老大人,清流文坛泰斗般的人物,他捻须对沈茂道:“沈侯爷好福气,令嫒灵秀聪慧,心思剔透,假以时日,必非池中之物啊!”
这话虽客气,分量却极重,听得沈茂脸上容光焕发,连声道“谬赞”,看向沈清辞的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并非全然利用的、一丝真正的惊异与审视。
回府的马车里,气氛诡异。
沈月柔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一路上死死咬着唇,一句话也不说,偶尔瞟向沈清辞的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刀子。
她处心积虑想让沈清辞出丑,结果却反而成全了她的名声!
这口气她如何咽得下!
王氏则面色复杂,看看沈清辞,又看看沈茂,欲言又止。
女儿出了风头,长了侯府脸面,她本该高兴,但这风头出得太过“别致”,完全超出了她的掌控范围。
沈茂倒是心情颇佳。
周老大人的一句话,比十首好诗都值钱。
他难得和颜悦色地对沈清辞道:“今日表现尚可,没丢侯府的脸面。日后还需戒骄戒躁,多向周老大人那样的贤达请教学习。”
话语间,已开始盘算如何利用这突如其来的“才名”拓宽交际,或许能借此与清流文臣一脉搭上关系。
沈清辞垂首应“是”,心中却无半分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清明。
武器生效了。
她得到了关注,甚至得到了一点微弱的、来自父亲的“重视”。
但枷锁也更紧了。她被架得更高,未来一言一行都会被人拿着放大镜审视。
沈月柔的嫉恨,王氏的算计,以及外界那些不明意图的关注,都将接踵而至。
果然,回到侯府,风波才真正开始。
翌日,便陆续有其他府邸的拜帖和礼物送来,指名是给“沈大小姐”的。
有仰慕才学的,有邀请参加其他雅集的,甚至还有拐弯抹角打听婚配意向的!
王氏忙不迭地应付着,一边享受着侯府门庭若市的虚荣,一边又焦头烂额,生怕行差踏错。
沈月柔的院子则整日传来摔打东西和责骂丫鬟的声音。
她跑去向王氏哭诉,说沈清辞抢尽了她的风头,让她日后在京中闺秀圈中如何自处?
王氏被闹得头疼,只能一边安抚,一边心下对沈清辞也生出几分怨怼——
觉得她太过惹眼,破坏了后宅“平衡”。
容嬷嬷的“教导”内容也悄然变了。不再强调基础的行立坐卧,而是开始灌输更多如何与高门命妇、文人雅士应酬对答的技巧,如何经营“才女”名声,如何利用名声为家族牟利……
仿佛急于将她这块突然发光的“璞玉”打磨成最趁手的工具。
更让沈清辞警惕的是,沈茂似乎真的开始重视她。
偶尔会叫她到书房外间,问几句对某篇时文的看法,或让她抄写一些不太重要的信件。
这看似是父女亲近,实则是更进一步的审视和评估,看看这块“敲门砖”到底有多大价值,能否敲开更高级别的门。
都在算计。 沈清辞冷眼旁观,配合着,表演着。
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既不能显得太过蠢笨让才名迅速贬值,也不能表现得过于聪慧精明引来更大的忌惮和控制。
她将在诗会上“灵光一现”归功于“平日爱看杂书”、“胡思乱想”,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有点小聪明、但主要靠“天赋灵气”偶尔爆发的形象,这符合人们对“才女”的想象,也相对“安全”。
然而,麻烦还是找上门了。
这日,一位与王氏交好的御史夫人来访,言语间极力夸赞沈清辞的才学,最后却话锋一转,似笑非笑地道:“说起来,我家老爷前几日翻阅古籍,偶见一阕残词,精妙非常,却遍寻出处不得。听闻沈大小姐博览群书,不知可否请教一番,看看是否见过全篇?”
说罢,便念出了一阕用词香艳露骨的艳词片段!
沈清辞心中警铃大作!这是最阴险的试探和捧杀!
若她答没见过,便是“才学有限”,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若她答见过甚至补全了,那“博览群书”的才女之名立刻就会沾上污秽之色,一个闺阁女子竟熟知艳词,足以毁掉所有清誉!
王氏的脸色也瞬间变了。
沈清辞立刻站起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和羞窘,声音却清晰坚定:“夫人谬赞,小女实在惶恐。小女所学,不过是《女诫》、《列女传》及些许诗词正集,于修身养性略有裨益。夫人方才所言……所言词句,藻丽轻浮,非正道之言,小女闻所未闻,亦不敢闻。恐是夫人误记,或乃坊间妄人所传,不堪入耳,更不足入心。”
她一口咬定没听过,并且直接将那词定性为“非正道”、“不堪入耳”,撇清得干干净净,又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
那御史夫人没想到她反应如此迅速且义正辞严,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干笑两声:“哦?是吗?那或许真是我记错了……” 讪讪地转移了话题。
事后,王氏心有余悸,却又忍不住埋怨:“你也太过刚直,万一得罪了御史夫人……”
沈清辞垂眸:“女儿只是谨守母亲和嬷嬷平日教导,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女子清誉重于泰山,不敢有丝毫懈怠。” 她搬出王氏自己常说的话,堵得王氏无话可说。
看,这‘才名’带来的,不仅是机遇,更是无处不在的明枪暗箭。
沈清辞回到房中,只觉得疲惫。她成功化解了这次危机,但下一次呢?
才名如同烛火,吸引了飞蛾,也吸引了趋光的猎手。
她抚摸着窗台上那枝早已干枯却形态犹存的红梅,目光变得愈发坚定。
枷锁虽沉,但既已拿起这把名为“才华”的双刃剑,她便没有回头路了。
唯有更谨慎,更强大,才能在这惊涛骇浪中,劈出一条生路。
而那个唯一不确定的变数——萧景珩,他是否也听到了这场风波?他会作何反应?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株探出墙外的老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