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一夜,如同淬火的刀,将沈清辞骨子里最后一点属于“陆铮”的虚浮骄矜彻底剥离,留下的是冰冷的钢芯和磨砺出的锐利锋芒。
他被柳嬷嬷半扶半背着送回小院时,天色已大亮。
膝盖肿痛不堪,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但那双眼睛,却不再是空洞或愤怒,而是一种深潭般的沉静,偶尔掠过一丝极冷的算计。
柳嬷嬷心疼得直掉眼泪,一边用热水替他敷腿,一边低声咒骂着侯爷的心狠。
陆铮沉默地听着,没有附和,也没有打断,只是默默地将那些信息记在心里。
容嬷嬷出乎意料地没有立刻出现。
或许他们也觉得逼得太紧怕真出人命,或许是想让他缓口气,好在更大的“场合”上卖个更好的价钱。
休息了两日,膝盖的肿痛稍缓,但那份冰冷的认知已深入骨髓。
这日午后,他正倚在窗边,就着天光翻阅一本看似枯燥的《女则》,实则是在飞速地熟悉这个时代的文字和用语,大脑高速运转,分析着任何可能利用的信息。
院外传来脚步声,不是柳嬷嬷,也不是春桃。
是王氏身边那个总是抬着下巴看人的大丫鬟,玉簪。
“大小姐,”玉簪站在门口,并不进来,语气带着一贯的、表面恭敬实则轻慢的意味,“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来了。
沈清辞心中冷笑,放下书卷,脸上却迅速调整出一副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病弱和惶恐的表情,微微垂首:“不知母亲唤我何事?”
玉簪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夫人自有吩咐,大小姐去了便知。” 语气不容置疑。
沈清辞不再多问,在柳嬷嬷担忧的目光中,慢慢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线褶的衣裙,跟着玉簪走出了院门。
再次走在侯府的回廊上,感受着那些或明或暗投来的、夹杂着怜悯、好奇、幸灾乐祸的目光,他的心绪已与之前截然不同。
曾经的愤怒和屈辱被压下,转化为一种冰冷的观察和评估。
他在心里默默记下路径,观察着仆役的分布,分析着哪些人可能有用,哪些人是王氏的眼线。
王氏的正房里熏着浓重的暖香,试图掩盖某种陈旧而精于算计的气息。
王氏正坐在榻上,慢条斯理地拨弄着一杯新沏的香茶,沈月柔依偎在她身边,拿着一柄精致的团扇,娇笑着说着什么,见沈清辞进来,笑声戛然而止,换上了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女儿给母亲请安。”沈清辞规规矩矩地行礼,声音微弱,姿态柔顺,完美符合一个刚受重罚惊魂未定的嫡女形象。
王氏抬起眼皮,打量了他一下,目光像评估货物成色:“瞧着气色倒是比前两日好些了。容嬷嬷的规矩看来没白学,总算知道些进退轻重了。”
老妖婆。 沈清辞在心里骂了一句,面上却愈发恭谨:“女儿愚钝,劳母亲费心教导。”
王氏似乎对他的“驯服”颇为满意,放下茶盏,对旁边的丫鬟使了个眼色。
丫鬟会意,端上来一个铺着红绒的托盘,上面放着一匹布料和几样首饰。
布料是极其鲜艳的正红色云锦,上面用金线织出繁复的鸳鸯戏水图案,华丽扎眼。
首饰是一支赤金镶红宝的步摇,一对沉甸甸的赤金镯子,样式都透着一种暴发户式的俗气豪奢。
“过几日,靖安伯府的老夫人做寿,下了帖子来。你父亲的意思,你也大了,该出去见见世面了。”
王氏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这是给你新做的衣裳和头面,到时好好打扮,莫要再失了礼数,丢了侯府的脸面。”
靖安伯府?老夫人做寿?
沈清辞心脏猛地一沉。他立刻捕捉到了关键词汇背后的含义——相亲。
果然,旁边的沈月柔用团扇掩着嘴,咯咯地笑起来,声音甜腻又刻毒:“姐姐真是好福气呢。听说靖安伯世子爷也会从边关赶回来给老夫人祝寿。世子爷年少有为,英武不凡,可是京中多少贵女求都求不来的佳婿呢~”
靖安伯世子?
沈清辞飞速在记忆中搜索相关信息。
零碎的记忆碎片拼接起来——靖安伯府,军功起家,如今圣眷正浓。
世子爷……似乎名声并不太好,传闻中性情暴戾,房中姬妾众多,且……前头死过一任正室夫人,死因不明。
呵。 他心底一片冰凉。果然是个“火坑”。
王氏仿佛没听到沈月柔的话,继续淡淡道:“靖安伯府门第高贵,世子爷又是未来的伯爷。你若能得老夫人和世子爷青眼,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也是我们侯府的荣耀。要知道,你父亲如今在朝中不易,若能得靖安伯府助力……”
后面的话不用再说,已然明了。
他,沈清辞,承恩侯府的嫡长女,就是一件即将被精心包装、送往更高门第、用以换取政治利益的礼物。
那身鲜艳俗气的红衣金饰,就是包裹礼物的华丽绸缎。
至于礼物本身是否愿意,是否会在新的地方被珍惜还是被毁弃,无人关心。
他们只关心“礼物”能换回多少“价值”。
他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翻涌的寒意,声音依旧柔顺,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怯和惶恐:“母亲……女儿……女儿怕自己笨拙,万一……”
“没有万一!”王氏语气陡然严厉,打断他的话,“容嬷嬷会再教你几日规矩!届时你只需少说话,多微笑,表现得体即可!靖安伯老夫人最重妇德,你收敛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安安分分,自有你的好处!”
“是……女儿明白了。”他低声应道,肩膀微微缩起,一副被吓到的样子。
王氏见他如此“听话”,脸色稍霁,挥挥手:“明白就好。东西拿回去试试,若有不合身的地方,让绣娘赶紧改。下去吧。”
沈清辞屈膝行礼,让柳嬷嬷接过那沉甸甸的托盘,低着头,一步步退了出去。
走出正房,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他抬头看了一眼那四方的天空,再低头看看托盘中那鲜艳刺目的红绸和金饰。
那红色,红得像血。 那金色,冷得像铁。
它们无声地宣告着他在这世上唯一被认可的“价值”。
联姻工具。
他抱着那堆华丽而冰冷的“价签”,一步一步,走回那座名为“闺阁”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