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见微靠在软榻上,气息细若游丝,目光逐一扫过围在身边的父母兄长。
她缓了许久,才积攒起一丝力气。
声音轻得需要人俯身,才能从她苍白的唇边捕捉到。
“父亲……母亲……哥哥……”
“女儿……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林翰章立刻握住女儿冰冷的手,滚烫的老泪砸落在手背上,声音早已不成调:“微儿你说,爹什么都答应你。”
“女儿……恳请父亲……辞官吧……”
她看着父亲的眼睛,那里面是她最后的牵挂与恳求。
“带着母亲和哥哥……回青州老家去……”
“那里……安宁……”
“女儿……才能安心……”
青州,正是白止戈势力范围的腹地。是他能绝对掌控,给予庇护的地方。
林翰章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头颅重重地点下:“好!爹答应你!爹其实……早有此意,只是……只是放心不下你……”
他声音哽咽,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张允他们早已私下寻过他,将那惊心动魄的三年真相和盘托出。他为女儿的心智与魄力感到无上的骄傲,又为她所承受的一切痛彻心扉。
女儿这最后的安排,他岂会不懂。
这是她用自己最后残存的生命,为他们铺出最稳妥的退路。
林见微眼中露出一丝释然的光,又看向家人,声音更轻了。
“陛下……也已答应女儿……死后……葬在青芜山顶……”
“那里……女儿能看到日出……”
林丞相闻言,身躯剧烈地一震,眼中闪过极深的痛楚与了然。
他只是更紧地握住女儿的手,一切悲恸,尽在不言中。
就在这片被悲伤浸透的低语声中,一道挺拔而孤绝的身影,已悄然避开了所有耳目,无声地贴近了暖棚的侧后方。
白止戈凝立在那里。
目光穿透那层薄如蝉翼的纱幔,死死锁定了软榻上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身影。
棚内那场令人心碎的诀别,一字不落地,尽数灌入他的耳中。
暖棚的帘纱被轻轻掀起一角,一位鬓发斑白的老仆悄悄走了进来。
他眼眶通红,走到棚中,用微不可闻的声音低语了几句。
林翰章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女儿,又与夫人、儿子交换了一个沉痛的眼神。
林见微长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她沉默了片刻,终是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林夫人死死咬住唇,才没让呜咽声溢出。她在林知行的搀扶下,与林翰章一同,用尽全部力气般,深深地看了女儿最后一眼。
他们步履沉重地退出了暖棚,细心地合拢了帘子。
暖棚内,瞬间死寂。
只有一道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那声音沉重、压抑,每一步都像踩在跳动的心脏上,带着巨大的、濒临失控的情感。
白止戈踏入了这方被琉璃和轻纱隔出的天地。
他终于看到了她。
不是在戒备森严的宫宴上,不是在旁人的描述里。
而是如此近地,就在眼前。
她躺在榻上,整个人陷在雪白的狐裘里,瘦得像一片随时会融化的雪。
那张脸,白得没有一丝活气,唯有那双正静静望着他的眼睛,还残存着熟悉的轮廓。
里面盛着太多他看不懂的东西。
有平静,有释然,或许还有一丝……他不敢深究的歉意。
白止戈停在榻前几步远的地方。
喉咙里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堵住,千言万语,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那双握惯了刀剑,斩落过无数敌寇头颅的手,此刻抖得不成样子。
三年的误解。
三年的恨意。
在真相揭开的那一刻,悉数化作了排山倒海的悔。
而此刻,直面她的枯槁,所有的悔恨又被碾碎,变成了更纯粹、更凌迟的疼。
他终于,走到了她的面前。
在这株他们共同记忆里的海棠树下。
在她生命燃尽的终点。
暖棚内,时光仿佛凝固。
直到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轻轻敲碎了这片死寂。
“白……止戈……”
林见微看着他,苍白的唇瓣微微翕动,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一丝被岁月遗忘的娇嗔。
“好久不见……”
“你……变丑了……”
这句话,这个语气,瞬间击穿了三年光阴筑起的厚重心防。
白止戈被猛地拽回了那些没有阴霾的岁月里。
那时,她总爱这样踮着脚,皱着鼻尖,嫌弃他从边关归来时的风尘仆仆。
他的眼眶骤然烧红,尖锐的酸涩直冲鼻腔。
他几乎是贪婪地看着她,顺着她的话,嗓音被磨得粗粝不堪。
“是……”
“我变丑了……”
他顿了顿,目光一寸寸描摹着她苍白却依旧精致的轮廓,那深入骨髓的痛楚让他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窒息感。
他哽着喉咙,一字一句道:“但你……还是那么……好看。”
林见微极淡地,牵动了一下嘴角。
那笑意在她枯槁的脸上漾开一丝微弱的涟漪,也驱散了两人间最后那点无形的隔阂。
沉默再次降临,只有沉重的悲伤在无声流淌。
白止戈的目光落在她瘦得只剩骨架的手上,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烬殇”侵蚀的痕迹。
他喉咙滚动,声线抑制不住地颤抖,终于问出了那个让他夜不能寐的问题:
“……疼吗?”
林见微的眼睫轻轻扇动了一下。
她的视线飘向棚外光秃秃的海棠枝桠,语气平静得没有波澜。
“习惯了……”
“就不觉得……疼了。”
“习惯了”三个字,是这世上最锋利的刀,狠狠刺进白止戈的心脏,然后残忍地搅动。
泪水终于决堤,沿着他饱经风霜的脸颊滚落。
看到他落泪,林见微的眼神软了一瞬,带着一种近乎安抚的温柔。
“别……伤心……”
“我现在……很开心……”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清晰一些。
“看到你们都好好的……爹娘……哥哥……还有你……”
“都平安……”
“我……真的……特别开心……”
她越是这样说,白止戈的心就越是被攥得死紧,疼得他浑身发冷。
他猛地俯身靠近,声音里是绝望的急切与不甘。
“你别放弃好不好!我们都在想办法!天下之大,一定有解药!你等等……再等等……好不好……”
林见微看着他,唇边依然挂着那抹极淡的笑意,却没有回应他关于解药的话。
她只是轻轻转了话题。
“父亲……会辞官回乡……”
“以后……劳你……照拂一二……”
“你放心!”白止戈立刻保证,声音斩钉截铁,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只要我在一日,必护他们周全!”
“嗯……”
她似乎松了口气,眼神渐渐飘远,带着一丝几乎透明的憧憬。
“我会葬在……青芜山顶……”
“那里……每天……都能看到日出……”
“我啊……马上就要……自由了……”
自由。
离开这囚禁了她三年,耗尽了她所有的深宫,用死亡的方式。
白止戈心口像是被生生剜开一个血洞,他强忍着巨大的悲痛,承诺道:“你别怕……我会……经常去陪你……”
“才不要……”
林见微却轻轻摇头,打断了他。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他脸上,带着一种清醒到令人心碎的决绝。
“你……要过好……自己的人生……”
“以后……还要娶妻……生子……”
“到时候……带着他们……一起来看我……”
“我才会……安心……”
她看着他,眼神平静而认真,一字一句,都在为他铺设一条没有她的未来之路。
亲手斩断他所有沉溺于过去的可能。
“白止戈……”
“你的人生……还很长……”
她不要他惦记,不要他陪伴,不要他背负。
她只要他好好地,像一个最普通的人那样活下去,娶妻生子,儿孙满堂……
这才是她最终,也是最残忍的“安心”。
白止戈张了张嘴,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
他懂。
他全都懂!
懂她的用意,懂她的牺牲,懂她这最后,最狠的“为他好”!
正因为他懂,这痛才如此尖锐,如此彻底。
瞬间攫取了他所有的力气和言语。
他只能死死地看着她,像是要将她的模样,连同她这残忍的祝福,一起用烙铁刻进灵魂深处。
永世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