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通体漆黑、描金走龙的马车,停在镇国将军府门前。
五百禁军精锐分列两侧,刀剑出鞘,戟锋如林。
森然的甲胄将偌大的将军府围成一座密不透风的铁笼。
车帘被一只手掀开。
戚清辞走了下来。
他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白衣,风一吹,空荡荡的衣袂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骨架。
几日不见,他整个人瘦得脱了形。
为了回家,戚清辞是真的对自己下死手了。
“辞儿!”
戚夫人一声哽咽,几乎是扑了上来,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
可她伸出的手,却在离儿子只有一寸的地方,生生顿住。
她的眼里是满溢的疼惜,却又夹杂着一丝不敢触碰的害怕,生怕自己稍微一用力,就折断小儿子的骨头。
戎马一生的老将军戚镇远跟在妻子身后,眼眶早已通红,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戚清辞的目光从他们写满关切的脸上扫过,没有停留。
他不敢。
他怕自己一开口,那股强撑起来的意志就会瞬间崩塌。
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一刻都不能耽误。
戚清辞迈开脚步,步伐很快,几乎要跑起来。
目标明确。
后院,兄长的卧房。
“辞儿,你这是……”戚镇远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地追了上去。
“爹,娘。”
戚清辞的脚步没有停。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欣喜。
“别问。”
“在外面等我。”
他推开兄长卧房那扇沉重的木门。
“吱呀——”
一股浓重到令人窒息的气味,扑面而来。
是熬煮到发苦的药草味,混着许久不通风的沉闷空气,还夹杂着一丝……皮肉因久卧疮腐而特有的、隐秘的腥味。
戚清辞的瞳孔骤然一缩。
“让福伯进来。”
他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砰。”
沉重的木门合上,将父母和所有人的担忧,都关在了门外。
卧房内光线昏暗,窗户被封得死死的。
床上,静静躺着一个人。
若非胸膛还存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起伏,那简直就是一具早已冰冷的尸体。
那张与戚清辞有着八分相似的脸,蜡黄干瘪,嘴唇干裂起皮,像是久旱的河床。
曾经那双让敌人闻风丧胆的眼,此刻被深陷的眼窝包裹着,死死闭合。
“哥。”
戚清辞走到床边,声音很轻却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可床上的人,依旧毫无反应。
“福伯。”戚清辞猛地转头,眼中的沉痛瞬间化为坚决的命令,“把大哥扶起来,让他靠着。”
“二、二少爷……”福伯面露难色,声音都在抖,“大少爷他身上的伤……太医说,不能动啊,后背的腐疮刚上了药,一动就会裂开,到时候神仙也难救了!。”
大少爷的身体稍一挪动,那些好不容易止住血的伤口,就可能再次崩裂。
“扶起来!”
戚清辞的声调陡然拔高。
那股久居天子身侧、于无形中沾染的威压,让福伯心头剧震,膝盖一软。
老管家不敢再多言,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将戚清越的半个身子扶起,用厚厚的引枕垫在他身后。
戚清辞盯着兄长毫无生气的脸,手伸入怀中,从最贴身的暗袋里,取出一个朴实无华的白玉瓶。
【就是这个。】
【他用尊严、自由,用日日夜夜的伪装和忍耐,换来的唯一希望。】
是他拿命换来的东西。
他拔开瓶塞。
一股清冽奇异的香气,瞬间冲散了满屋的腐味与药味!
站在一旁的福伯只觉那香气钻入鼻腔,自己因日夜操劳而酸痛的腰背,竟在瞬间舒展开来,连日的疲惫一扫而空。
他骇然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玉瓶。
瓶中,只静静躺着一枚毫不起眼的灰色丹药。
戚清辞捏着那枚丹药,无比坚定地送入了兄长的口中。
丹药入口即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一息。
两息。
三息。
奇迹,降临!
只见戚清越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心口的位置开始,褪去碍眼的蜡黄。
那干裂的嘴唇迅速变得饱满红润,深陷的眼窝也重新充盈起来。
那微弱得几不可闻的呼吸,陡然变得深沉、悠长,充满了力量。
紧闭了数月的眼睫,开始剧烈颤动。
“老天爷……老天爷啊!”
福伯已经惊得说不出完整的话,他一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泪却像开了闸的洪水。
戚清辞也屏住了呼吸。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兄长的脸。
快醒过来!
哥,快醒过来啊!
终于,在那双通红的、写满了祈求与期盼的眼眸注视下。
那双属于北境战神戚清越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
长久的昏睡让他的眼神起初有些许迷茫,像蒙着一层薄雾。
但仅仅一息之后,那份属于顶尖武者的、杀伐果决的清明,便如利剑归鞘,瞬间回笼。
他的目光扫过房间,扫过那个老泪纵横的福伯,最后,定格在了床边。
定格在那个眼眶通红、身形单薄得仿佛一折就断的弟弟身上。
“……辞儿?”
他的嗓音因为许久未曾开口,而粗粝得像是砂纸磨过,但那份沉稳如山的力量感,却分毫不减。
“哥!!”
戚清辞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在这一刻彻底断裂。
他猛地扑到床边,小心的一把抓住兄长那只已经恢复温热、甚至有些滚烫的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决堤而下。
“你醒了……你终于醒了!太好了……呜呜呜……”
他哭得像个迷路找回家长的孩子,毫无形象可言。
戚清辞因为双儿的身份必须要藏起来,他从小的玩伴就是和自己同样大的哥哥。
他穿越的时候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可戚清越和戚家人的宠爱中,性子逐渐养的有些娇气。
回想这段时间自己遭遇的那些破事,戚清辞是越想越委屈。
戚清越看着弟弟哭得一塌糊涂的样子,眉头微蹙,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
他另一只手抬起,活动了一下手腕,感受着体内那股奔腾不息、甚至比受伤前还要磅礴数倍的内力,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他低头看了看弟弟,又看了看自己。
“我睡了多久?”他的声音低沉有力,“我昏迷之后,发生了什么?”
戚请辞先抬头看了一眼福伯,让他先离开。
等房门再次合上。
戚清辞一抹眼泪,仿佛找到了宣泄口,咬牙切齿地开始控诉。
“为了抓到害你的凶手,让他们以为你没事,所以福就让我假扮去上朝……”
“然后晏北玄那个狗皇帝,他把我囚在宫里,不让我回家!这次我能回来送药花了我九牛二虎之力!哥你是不知道,那个变态,天天逼我喝那些苦得要死的药!我不喝,他就用整个将军府威胁我!”
戚清越的眉峰微不可察地一动。
“他亲自逼你喝?”
“对啊!还亲手喂!勺子都快捅进我喉咙里了!”戚清辞没听出弦外之音,继续道,“还有!他把我弄进宫,就住在他寝殿隔壁!大半夜不睡觉,天天跑我房间来批奏折,美其名曰一个人太安静了,我呸!小学生吗?上厕所难不成都要手拉手去啊!他就是想二十四小时监视我!”
戚清越的眼神又深了几分。
“他把你看得这么紧?”
“最恶心的是,他还动手动脚!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抓着我的手不放!还说什么‘朕喜欢这双手’!我的手是用来画画写字的,不是给他一个大男人摸来摸去的!”
戚清辞越说越气,胸口不断起伏,戚清越渐渐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戚清越安静地听着,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脑中迅速整合。
作为一个久经沙场、更洞悉人心的统帅,他从这些看似是折磨与掌控的行为中,敏锐地嗅到了一丝截然不同的味道。
“……哥,你说他是不是有病?等他三天后来接我,我打死也不回去了!现在你醒了,这‘战神’的名号,该物归原主了!我再也不想看见他那张死人脸了!”
戚清辞终于发泄完毕,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水。
“辞儿。”
戚清越忽然开口,打断了他。
戚清辞“啊?”了一声,茫然地抬起头。
“你当然不能回去。”
戚清越的眼神,变得无比严肃,甚至带着一丝冷意。
他坐直了身体,那股自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气场,笼罩了整个房间。
“什么意思?”戚清辞心头一跳。
戚清越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问:“一个帝王,为何要彻夜守着一个‘臣子’喝药?”
“你没发现他对你很奇怪吗?”
戚清辞一愣,随即沉默了下来。
他当然觉得奇怪,在晏北玄的眼中好几次他看到了“占有”和带着情欲的眼神。
“发现了。”
戚清辞咬着下唇小声的回答。
说晏北玄喜欢他,先不说两个男人很奇怪,就晏北玄做的那些事情那些话,戚清辞根本没说服自己。
他还记得晏北玄威胁说要扒他的皮。
哪有会这样对喜欢的人啊?!
可晏北玄有些地方对他又很不一样。
这些不一样戚清辞不喜欢。
那个时候他真的没办法,想逃跑晏北玄完全不给他机会。
所以戚清辞更加期待哥哥醒来。
这样他就可以换回自己的身份跑的远远的,再也不见晏北玄的那张臭脸。
还想扒他的皮?
我呸!
下辈子想着吧!
“那你为什么.......”
戚清辞吸了吸鼻子,带着鼻音解释道:“我也不想,可是我跑不掉,我还换救你的药,还要找到害你的幕后黑手,我......”
戚清越长叹一声,伸手拦住弟弟的肩膀,声音中带着心疼,“辛苦你了。”
然后又捏捏了戚清辞的脸,“怎么瘦这么多,回家了,就让娘好好给你补补。”
感受着指尖薄薄一层,戚清越怀念着出事前弟弟那手感特别棒的脸颊肉。
眼神开始危险起来。
“我已经醒了,”戚清越轻轻摸着他的发顶,一字一顿,“那属于“戚清越”的事情还是由戚清越处理吧。”
“哥,你的意思是……”戚清辞仰头看着自家兄长。
“我的意思是,”戚清越的目光穿透了虚空,仿佛已经看到了三日后的场景,“你,哪里都不用去,就待在府里。”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三日后,陛下驾临时,由我,亲自去‘迎接’。”
“他不是要带戚清越回宫吗?”
“那我就跟他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