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外,荒坡之上,一夜之间竟凭空多出一座新坟。
与其说是坟,不如说是一处昭告天下的决绝姿态。
三穴合葬,青石墓碑上,隶书刻字如刀劈斧凿,浸着未干的墨色,在清晨的薄雾中显得格外刺眼:“药王宗白桃、中统陆九、叛徒周沉舟之墓。”
白桃一身素缟,麻衣孝服衬得她面色愈发苍白。
她亲手点燃第一沓纸钱,火舌舔舐着黄纸,升腾起缭绕的青烟。
在她身后,十余名面带悲戚的百姓随之跪倒,哭声压抑而真实,仿佛真在为三位逝者送行。
人群之外,一名说书先生手持惊堂木,口中念念有词,腔调悲怆激昂:“三义士舍身护国宝,金陵夜夜有灯明……”
这出精心编排的戏,很快便传遍了金陵城的每一个角落。
伪政府公馆内,一只青瓷茶杯被狠狠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高层震怒,下令彻查,咆哮声回荡在会议室:“行动代号怎么可能泄露!给我查!是不是有内鬼!”他们穷尽心力追查泄密者,却不知这正是白桃想要的结果。
一场轰轰烈烈的“集体假死”,将所有探寻的目光都引向了错误的答案,为真正的暗度陈仓,赢得了最宝贵的时间。
夜幕再次降临,荒坡上的哭声早已散去。
白桃亲手将三具穿着他们三人旧衣的草人浇上猪血,那刺鼻的腥气在夜风中迅速弥散。
她将草人埋入墓底,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纸包,将里面的褐色粉末均匀洒下。
那是能吸引野狗啃食的腐香粉,足以确保几日之后,任何前来掘墓验尸的人,都只会看到一堆血肉模糊、无法辨认的“残骸”。
与此同时,城南义庄的枯井之下,小梅的身影在摇曳的烛火中显得格外肃穆。
她纤长的手指在井底的湿泥上移动,将七枚乌黑的安魂钉按照“巽”卦之形重新排布。
巽为风,主入,主无孔不入。
阵法完成的瞬间,她双手按地,闭上双眼,以心音共振,将自己的意念化作一道无形的波,沉入地脉深处:“我名小梅,今引陆九归途。”
寂静之中,她感知到地底传来一缕极其微弱、却清晰可辨的回应波动。
找到了!
小梅猛然睁眼,抓起身旁的朱砂笔,在粗糙的井壁上迅速画出一条蜿蜒曲折的路线图,并用三个小圈标注出七处关键的转折点。
她将拓印下的地图交给一旁待命的接应队员,声音沉静而有力:“沿着这条路线,每到一处标记点,烧一片刻有‘尚存’二字的陶片。地语之声会助他冲破敌人的声障。”
地下深处,逼仄的通道内,陆九正凭借着超乎常人的直觉艰难前行。
忽然,一丝极淡的清香掠过鼻尖,那味道很奇特,带着泥土的芬芳与陶器烧制后的焦暖。
是地语的余韵!
他精神一振,立刻依据那香气传来的方向微调了路线。
就在他转向的瞬间,他原定路线前方三米处的地面下,一抹微不可见的红外光束悄然扫过,与之相连的,是墙壁内早已蓄势待发的毒气喷口。
他与死神擦肩而过,却浑然不觉,只是追寻着那断断续续、宛若引魂之香的指引,最终停在了一道厚重无比的精钢铁门前。
门侧的黄铜铭牌上,一行冰冷的德文蚀刻字映入眼帘:“承愿体净化准备室”。
他从怀中取出那张用炭纸拓印下的“兑”字钥匙图样,仔细对照门上复杂如星盘的锁芯。
这并非简单的开锁,而是一个机关。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祖父白景明曾经手把手教他的“八卦转枢法”。
以钥匙为乾,为天,为主动。
他将特制的开锁工具插入锁芯,顺时针转动三圈,象征乾卦三阳爻;而后猛地逆时针回旋一圈,象征阳极转阴。
只听“咔哒”一声轻响,厚重的铁门竟如涂了油般,无声地向内滑开。
室内的冷气扑面而来,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七具散发着幽蓝光芒的冰棺呈北斗七星状排列,从“陆三”一直编号到“陆九”。
其余六具都严丝合缝,唯独刻着“陆九”编号的第七具棺盖,微微开启了一道缝隙,内衬的白色丝绸上,浸染着一大片早已干涸的暗红色血渍。
他快步走到一旁的控制台,翻开上面的登记簿。
最新的一页记录着:“第七承愿体意识覆盖失败,脑电波反抗过于激烈,已造成格式塔崩塌。建议销毁,改用‘寅三’替代。”在记录下方,还有一行用红笔写下的批注:“其衣物已沾染仪式气息,留作祭品,勿毁。”
陆九的心猛地一沉,他拉开控制台下的储物柜,里面放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物件。
他颤抖着手解开布包——一件褪了色的青灰色长衫赫然躺在其中。
长衫的袖口处,用金线绣着半枚“景”字,另外一半,连同半片袖子,显然是被人硬生生撕了下去。
他指尖轻抚那粗糙的布料,一种熟悉的触感瞬间击中了他。
这是祖父白景明二十年前最常穿的款式,那收口的针脚,正是药王宗秘不外传的“回春结”!
就在此时,城西的圣母主教堂外围,一场无声的战争已然打响。
白桃收到了小梅传来的“路线确认”信号,她站在钟楼顶端,冷冷地俯瞰着下方灯火通明的敌方据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打了个手势,早已埋伏在八个卦位的队员同时行动。
乾位,迷魂草的烟气袅袅升起;坤位,断肠香的烈性气味瞬间爆发;震位,醒神露的清冽直冲天际……八种截然不同的熏香,在精确的时间控制下,交织成一片混乱不堪的信息场。
教堂主控室内,负责嗅觉监控系统的警报器骤然发出刺耳的尖叫。
屏幕上的化学成分分析图谱一片赤红,数据流疯狂滚动,系统判定为多种不明毒剂同时侵入,目标直指主控室!
守卫队长脸色煞白,当即拉响最高警报,大批守卫力量如潮水般向主控室集结,试图保卫这个虚假的核心。
他们谁也不知道,真正的威胁,早已潜入了他们的腹地。
白桃的身影如鬼魅般穿过因骚乱而防备空虚的后街,潜入了守备森严的军医院档案室。
她熟练地撬开保险柜,取出一份“户籍注销终审签章模板”。
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她用随身携带的工具,连夜伪造了三份“死亡证明”。
白景明、周沉舟、陆九,三个名字赫然在列,死亡原因一栏,清晰地写着:自然死亡。
天亮之前,这三份盖着鲜红官印的文书,将被张贴在金陵各区政府的公告栏上,从最根源的身份系统上,将他们三人彻底“抹杀”。
准备室内,陆九已将自己藏身于一具空置冰棺下方的暗格中。
他听见门外传来两名研究员的低声交谈,脚步声正向这边靠近。
“‘寅三’今晚就要送来,上面说这是最后一位纯血承愿者,绝不能再出差错。”
“可我听说他不是早就疯了吗?一直关在紫金山下的旧疗养院里。”
“正因为疯了,才好控制。只要药庐的灯火不灭,仪式就能顺利完成。他的意志力,可比那个‘陆九’弱多了。”
紫金山旧疗养院!
陆九心头剧震,那地方曾是抗战初期军统用来秘密羁押日伪要犯的所在,机关重重,守备森严。
他默默记下这个地址,将那片带着半枚“景”字的袖口残片小心翼翼地藏入怀中。
他看了一眼冰棺上连接的冷却管,他拧下一截,用石英操作台的锐角将其敲碎,又用登记簿上的金属夹,费力地在三枚不规则的金属片上分别刻下了“白”、“陆”、“周”三个字。
这场献祭不是终结,而是唤醒。
他知道,那盏在敌人药庐中彻夜不灭的灯,或许正照着两个世人眼中早已“死去”的男人,等待着一个真正活着的人,去叩响那扇沉重的大门。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暗格的另一端通向排风管道的暗门。
在钻入那片黑暗之前,他最后一次紧紧攥住怀中的长衫残片,布料上那熟悉的“回春结”针脚硌着他的掌心。
这块布,不仅仅是祖父的遗物,它上面浸染的,是仪式留下的气息,是覆盖失败的血迹,更是破解“寅三”之谜的关键。
他必须把它带出去,亲手交到白桃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