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觉自己的名字、记忆、乃至整个“自我”的存在感,都在这诡异的吟诵声中被一点点从身体里抽离,向着头顶那空悬的第七灯座汇聚而去。
意识变得轻飘飘的,像一缕即将散去的炊烟。
过往的岁月如同被水冲刷的沙画,轮廓开始模糊,色彩迅速褪淡。
她快要记不起自己的来处,也看不清自己的归途。
就在这彻底沉沦的前一刻,一段尘封的记忆碎片,如寒夜里唯一的星辰,顽固地亮了起来。
那是多年前的一个午后,祖父坐在药圃里,手里捻着一株半夏,对年幼的她说:“阿桃,我们药王宗从不为宗主立碑修陵。因为最好的墓碑,是活在千千万万百姓的口中。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你的好,念着你的名,你就没有真正死去。”
没有真正死去……
白桃猛地睁开眼,那双原本因虚弱而涣散的眸子,此刻竟燃烧起两簇不屈的火焰。
空洞和迷茫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彻生死的澄明。
她笑了,先是低低的、压抑的轻笑,随即化作穿云裂石般的大笑,笑声里充满了不屑与轻蔑,震得那七名祭师的吟诵都出现了一丝紊乱。
“你们以为,‘名字’是什么?”她一边笑,一边抬手,狠狠撕下脸上那层为了潜入而涂抹的灰泥。
随着泥块剥落,一张清丽而坚毅的面容暴露在灯火下,汗水混合着尘土,却丝毫无损其夺目光彩。
她昂起头,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惊愕的祭师,声音清越如钟鸣,响彻整座离火殿:“我父在世时,唤我阿桃!金陵城西的街坊邻里,叫我一声白大夫!那些被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病人,尊我一句救命仙!我的名字,刻在他们的心里,活在他们的口中!你们烧得了宗祠牌位,毁得掉户籍文书,难道还能堵住这世间千千万万张嘴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应声而起!
环绕着她的七盏魂灯剧烈摇晃,灯焰疯狂跳动,发出“噼啪”的爆响。
尤其是她正对面的第六灯座,那盏本该吸纳“社会之名”的青铜古灯,竟从灯芯底部缓缓渗出粘稠的黑色液体,像一滴放大了无数倍的墨泪,顺着冰冷的灯壁蜿蜒滑落,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泪痕。
主持阵法的老祭师脸色大变,他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反噬之力正从灯阵中回涌。
这股力量不属于白桃一人,它庞大、驳杂,带着无数人的气息与念力,仿佛有成千上万个声音在齐声呐喊,对抗着他们的咒法。
殿堂角落,一名负责记录数据的年轻研究员呆呆地望着那盏流泪的铜灯,手中的记录板“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他失神地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却清晰:“我娘……我娘临终前说过,很多年前屯里闹瘟疫,就是药王宗一个姓白的女大夫,救了全屯上百口人的命……我娘说,要记她一辈子……”他的声音颤抖着,
与此同时,试验塔外,一口枯井之畔。
小梅单膝跪地,冰冷的井沿硌得她膝盖生疼,但她毫不在意。
陈哑婆那苍老而沉静的声音,已经不再是从耳边传来,而是直接在她脑海深处响起,如同洪钟大吕,每一个字都带着撼动灵魂的力量:“井下是地脉,地脉是金陵城的血管。现在,轮到你去做地下的耳朵,去听所有被遗忘的心跳。”
小梅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没有丝毫犹豫。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寸许长的乌木钉,钉身上刻满了细密的符文,正是安魂钉。
她深吸一口气,对准自己的心口,毫不迟疑地刺了进去!
剧痛瞬间传来,但更多的,是一种奇特的连接感。
鲜血顺着钉身涌出,却没有滴落,而是化作七道纤细如发的红线,仿佛拥有生命一般,瞬间没入脚下的土地,沿着枯井的缝隙向着地底深处钻去。
以血为引,以身为媒。
刹那间,整个金陵城的地底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城东、城南、城西、城北……七处早已被日军勘定为关键卦位的地下节点,几乎在同一时刻爆发出沉闷的震动。
七盏深埋地下的地灯被瞬间点亮,光芒穿不透泥土,却将庞大的念力汇聚成一张无形的巨网。
小梅的身体剧烈颤抖,她的意识被无限拉伸、放大。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接收陈哑婆指令的“耳朵”,她自己,变成了整个地下灯阵的发射源!
金陵城所有被监控的区域,所有被强行压制了自我意识的平民百姓,其脑海中的景象都清晰地呈现在她的感知里。
她能“听”到他们的沉默,“看”到他们的麻木。
她用尽全部心神,向着这张覆盖全城的意识网络,发出了她成为“地下之耳”后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指令:“所有……被叫过名字的人,醒来!”
指令如惊雷,在无数个被囚禁的意识深处炸响。
城中各处,那些正在流水线上做工、正在接受检查、甚至正在睡梦中的数十名普通市民,身体猛地一震,原本空洞的眼神瞬间恢复了神采。
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睁开双眼,嘴唇翕动,发出了长久以来第一个属于自己的声音:“我叫……我叫李四……”“我叫王婶……”“我叫……”
每一个名字,都是一道解锁的密码。
监控总部的仪表盘上,代表着意识平稳的绿灯瞬间被刺目的红色警报取代,无数数据流瞬间错乱、崩溃,发出刺耳的尖啸。
系统,全面崩溃了!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陆九和陈哑婆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主控室的幽暗角落。
警报声为他们提供了最好的掩护。
陈哑婆对这里的内部结构了如指掌,她带着陆九轻车熟路地绕过几处巡逻,来到一处动力管道旁,用一把特制的钥匙卡住了某个阀门,再猛地一旋!
伴随着一阵电流的嘶鸣,整个主控室的备用电源被彻底切断,陷入一片黑暗。
陈哑婆点亮一盏微弱的油灯,指向旁边一面光滑的黄铜墙壁,对陆九低声道:“挖这里。”
陆九没有丝毫怀疑,抡起随身携带的工兵镐,用尽全力砸了上去。
墙壁发出沉闷的巨响,火星四溅。
他一镐接一镐,不知疲倦地挖掘着,很快,坚硬的铜墙被他凿开一个大洞,露出了后面的砖石结构。
他继续向内深挖,终于,镐尖传来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他小心翼翼地扒开碎石,一个密封完好的巨大陶瓮出现在眼前。
陈哑婆示意他将陶瓮搬出来。
陆九奋力抱起,这陶瓮比想象的还要沉重。
两人合力撬开蜡封的盖子,一股混合着竹简清香和岁月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
瓮内,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卷卷古旧的竹简,正是他们苦苦追寻的,完整的《承愿录》。
陆九激动地拿起最上面的一卷,展开一看,却微微皱眉。
他一卷卷地翻下去,直到拿起最后一页的末简。
只见那枚竹简上,用古朴的刀笔刻着一行与正文截然不同的小字:“宝藏非金玉,乃人心所记之誓。承愿录之真传,不在简牍,而在口耳。每一代宗主临终前,须将全卷一字不差,口述传予继承者。一字不可载于纸,一言不可落于笔。”
陆九彻底怔住了,他举着那枚竹简,难以置信地看向陈哑婆:“所以……书……书早就没用了?这只是个空壳?”
陈哑婆的脸上在昏暗的灯光下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她伸出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抚摸着那些竹简,仿佛在触摸一段活着的历史。
“书,从来就不是最重要的,”她轻声说,“但它一直在说话——只要,你还被某个人记得。”
离火殿内,趁着祭师们被念力反噬、阵法大乱的瞬间,白桃动了。
她如一头矫健的雌豹,猛地冲破摇摇欲坠的包围圈,不退反进,径直扑向灯阵最中央的中枢!
那里,空悬的第七灯座因为失去了目标,正发疯似的闪烁着幽蓝色的光芒。
白桃一跃而上,攀住灯座的支架,不顾那足以灼伤皮肤的高温,一把抓住了灯座内部那根滚烫的铜管灯芯。
她拔下头上的银簪,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手腕上划开一道口子,将殷红的鲜血尽数涂抹在冰冷的铜管内壁。
“以我血,续我愿!”她将自己的鲜血与药王宗的传承融为一体,同时,她用尽全身力气,高声诵念起那些刻印在她灵魂深处的名字:“药王宗初代宗主,白景明!二代宗主,林守真!三代宗主,沈半夏……第十七代宗主,白芷……今,第十八代宗主白桃续愿!此愿,不替不死,不亡不散!”
每一个名字被念出,她手腕上的鲜血就亮一分。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那根被鲜血浸染的灯芯猛地爆发出万丈光芒!
灯焰由幽蓝转为刺目的血红,再由血红沉淀为一片纯粹、圣洁的乳白,光芒瞬间冲破殿顶,照彻了整座试验塔。
控制中心那面巨大的电子名单上,那些原本被标注为灰色“已献祭”的名字,如同被阳光照射的积雪,纷纷从名单上剥落,化作点点飞灰,消散无踪。
“八嘎!”一名闻讯赶来的日军将领见状,气急败坏地拔出指挥刀,怒吼道,“开枪!杀了她!快!”
几名持枪的士兵立刻举起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灯阵中央那个被白光笼罩的身影。
然而,他们的手指搭在扳机上,却迟迟无法扣下。
在他们的童年记忆里,家乡的老人也曾讲过类似的故事——那些悬壶济世、不求回报的药王,那些活在传说里的名字。
这一刻,传说与现实重叠,让他们第一次对冰冷的命令产生了动摇。
黎明将至,天空泛起鱼肚白。
曾经不可一世的试验塔,此刻已彻底陷入瘫痪,浓烟滚滚,一片狼藉。
白桃步履蹒跚地从废墟中走出,迎着初升的朝阳,她看见小梅正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
晨光中,小梅颈间那道由安魂钉留下的血线,此刻竟如星辰环带一般,闪烁着微弱而坚定的红光。
陆九抱着那个沉重的陶瓮,快步走到白桃身边,他看了一眼远处的小梅,又看了一眼满目疮痍的试验塔,低声问:“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白桃的目光越过他们,望向远处晨雾中若隐隐现的金陵城墙。
她轻轻呼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声音虽轻,却无比坚定:
“把故事讲出去——谁说坟头草,能埋住活着的人?”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金陵城内,某处刚刚开张的茶馆里,一位双目失明的说书先生,正拿起他那块油光锃亮的醒木,在桌上重重一拍。
“啪!”
满堂茶客精神一振。
“话说那年冬月,天寒地冻,这石头城里却不安宁。皆因此地来了三位奇人,掀起了一场滔天波澜。这三位,一个叫白桃,一个叫小梅,还有一个,没人知道他真名叫什么……”
故事,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