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桃的指尖还沾着炭粉的凉,晨雾里飘来灶下柴草的烟火气。
她顺着巷口往南走,青石板被夜露浸得发乌,老槐树的影子在墙根缩成团,像谁没写完的字。
转过弯时,那面熟悉的墙突然撞进视线——昔日她祖父摆问诊席的地方,墙垣上的炭笔字没了,新抹的黄泥泛着湿意,上面贴着张告示,墨迹未干:正心守序,勿妄言非——官办识字班立。
她的脚步顿住。
风掀起告示一角,露出底下被黄泥覆盖的斑驳痕迹,像道新结的痂。
白桃蹲下身,袖中银针滑入掌心。
这根针跟了她七年,是药王宗传下的问毒针,遇卦象会震颤。
她轻轻划开泥面,针尖刚触到墙皮,指节突然发麻——银针在掌心跳动,频率像极了《坤卦》初六的爻辞:履霜,坚冰至。
白小姐?
挑水的王婶从巷口过来,水桶晃出的水溅湿了白桃的鞋尖。
她迅速收针入袖,抬头时已带了笑:早,王婶,这墙是今早新抹的?
昨儿后半夜来的人,敲锣打鼓的。王婶压低声音,桶沿的水珠滴在告示上,说是要教小娃们识正字,可我家二柱说,他们写的字没圈儿,像个没嘴的哑吧。
白桃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望着王婶担水的背影消失在巷尾,转身时衣角扫过墙根的野菊。
子时三刻潜入识字班厨房的计划在脑子里转,药箱里还剩半瓶归元汤,混在姜糖粥里最妙——那是小娃们最爱的甜粥,药性温和,能引梦。
午后的日头晒得人发倦。
白桃坐在药铺后堂,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耳尖却竖着听前堂动静。白先生,张阿婆的咳嗽药。学徒小林的声音刚落,她就听见门外传来学童的嬉闹声。走呀,去喝糖粥!
夜色漫进窗棂时,白桃的布鞋底沾了厨房的灶灰。
她蹲在灶前,归元汤顺着木勺流进粥锅,米香混着草药的苦,在热气里散成一团雾。明早这锅粥,够三十个小娃喝。她数着灶台上的粗瓷碗,指腹蹭过碗沿的豁口,像在摸小娃们参差不齐的牙。
次日辰时三刻,识字班的哭嚎声穿透了半条街。
白桃在药铺门口磨药,看见教习跌跌撞撞跑出来,怀里的课本撒了一地。他们、他们午睡时都在说梦话!教习的眼镜歪在鼻梁上,你们教的字少了一笔,我翻课本——他捡起本《识字启蒙》,指着字页,真缺了!
白桃低头搅着药碾子,石磨压碎的薄荷香漫上来,掩住了嘴角的笑意。
与此同时,秦淮河码头的咸腥气里混着争执声。
陆九蹲在缆绳堆里补渔网,余光扫过舱壁——那片被水手们围起来的墙面,字的炭痕还在,可他知道,昨夜有人在字上动了手脚。
定是有妖怪!胖水手拍着舱壁,我亲眼见那字自己长脚!
陆九放下渔网,指尖划过墙面潮痕。
酸蚀的气味很淡,得凑近了才能闻见——是日军特高课的风书术,用弱酸蚀软墙灰,借风势让灰粒移位,把变成。
他摸了摸怀里的火漆粉,那是从德国进口的,遇水会泛光。
收工后,陆九蹲在船坞里,桐油桶在脚边晃。
他把火漆粉掺进油里,用刷船的棕刷蘸了,往三艘货船的龙骨刻痕处涂。这刻痕是当年运瓷器的标记。他低声对船老大说,涂层油,防着雨水渗进去。
当夜暴雨倾盆。
陆九躲在码头棚子下,望着江面上的货船。
闪电劈开云层时,他看见龙骨处的油膜泛着幽蓝的光,在雨幕里映出七个字:君子以朋友讲习——《兑卦》的象辞。
天、天示!胖水手的声音带着哭腔,神仙在教我们认字!
次日清晨,陆九路过那面墙时,字已被重新描成,旁边多了行小字:话在,人就不死。
他摸了摸墙面的新炭痕,指腹沾了黑,却笑出了声。
小梅扫街的竹扫帚停在城隍庙门口。
香炉里的灯心草芽被铲得干干净净,庙祝的铁铲还插在香灰里,沾着嫩绿色的汁液。
她蹲下身,指尖触到香灰里的草茎残段——还在跳,像颗极小的心脏。
小叫花子,看什么看!庙祝拎着水桶出来,再敢弄这些妖草,赶你去城门口要饭!
小梅没说话,把扫帚往怀里拢了拢。
她等月亮爬上飞檐,等庙祝的鼾声透过窗纸渗出来,才摸出银丝缠在指尖。
银尖触地的刹那,地底下传来嗡嗡的回响——是前夜被毁的草根在脉动,和井底的诵卦声共振。
她咬破舌尖,血珠滴进香灰。
草芽突然抽高寸许,银丝像活了似的缠住断铲柄。
夜露在铲刃上凝成霜丸,的一声掉进庙祝的窗台。
次日清晨,小梅扫到城隍庙时,庙祝正蹲在香炉前。
他手里捧着半块香灰,见她过来,竟笑了:姑娘,这灰你拿点去。他指了指重新冒出的草芽,我昨晚梦见我娘了,她捧着《周易》说,种吧,有人在等这话
白桃夜归时,废园的枯树在月光下投出怪影。
她绕过断墙,树根隙里的霜花闪了闪——是卦,却缺了右下的角。
银针探进土的瞬间,整只手都在震,像地下有只无形的手在抓挠。
别怕。她轻声说,割断腕上的红绳,血珠滴进泥土。
树皮突然泛起微光,浮出半句古语:明不可息。
当——
更夫的梆子声突然断了。
白桃抬头,看见更夫缩在墙角,脖子上抵着把刺刀。
禁声令已下,城中将禁夜语。
她慢慢把银针收进药箱,望向北极阁方向,那里的残垣在夜色里像尊沉默的佛。
那我们就......她对着风说,在心里问。
三人聚在河岸时,晨雾还没散。
陆九从怀里摸出最后一片火漆残片,放进小梅掌心;白桃解下腕间银丝,缠在灯心草茎上;小梅蹲下身,把两样东西埋进湿泥,覆土成丘。
叮——
极细的声响从地底传出来,像针落铜盘,像卦铃初响。
三人起身要走,身后的泥丘突然动了动——一缕银丝破土而出,悬空三寸,在晨雾里发着淡光,仿佛在等下一个伸手的人。
白桃最后回头看了眼那缕银丝,转身时鞋跟踢到块土坷垃。
她弯腰捡起来,发现这土比寻常的软,指尖一捏就散成细粉,里面混着星点暗红——像是被血浸过的。
她把土坷垃揣进怀里,跟着陆九和小梅往城里走。
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腰间的药箱,箱盖上的字刻痕在晨光里闪了闪,像团没灭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