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宫石壁渗出的寒气漫过白桃后颈,她垂眸盯着掌心那包九寒散。
药粉本是雪青色,此刻却结出细密的霜花,霜纹竟沿着掌纹蜿蜒成离卦的三爻——外实内虚,中间一道断纹像被火舌舔过的裂痕。
这是......她喉间发紧。
昨夜灯灭前那束缠上她手腕的光,此刻正顺着血脉往上爬,在胸口凝成块寒铁。
她想起手札残页最后显影的那句持灯者未熄的念头,原以为是意志,可当指尖触到霜纹时忽然明白——那火根本不是烧现在,是烧过去。
烧她在药堂废墟翻找祖父手札时的执念,烧她替军统验尸时藏起的半枚带毒银针,烧她明明怕黑却总在深夜摸出残页的每一秒。
白桃?
陆九的声音裹着刮骨声传来。
她抬头,见他背靠着焦黑的石壁,左手捏着半块残皮蜡刀,右手指腹正刮过左脸的焦痂。
焦卷的皮肉被刀尖挑起时,露出下面新长的粉红肉色,像剥了壳的荔枝。
每刮一刀,他的睫毛就轻颤一下,像是被记忆烫到了。
那年在上海霞飞路。陆九突然笑了,刀尖停在眉骨处,我易容成巡捕房周队长,蹲守日本特务。
结果巷子里跑出个小乞儿,追着我要馒头。
我本想推开他,可他扒着我裤脚喊......他喉结滚动,等我反应过来,特务早跑了。
中统要枪毙我,我才知道那孩子根本不是我妹,我妹......他闭了闭眼,我妹在我十二岁那年就病死了。
白桃的手指无意识攥紧,九寒散的霜粒扎进掌心。
原来他总在任务时多带两个馒头,原来他给小梅买的泥人总带着补丁——那些她以为的,全是他藏在假面下的真心。
还有去年冬天。陆九继续刮着,这次换到右脸,我扮成货郎混进76号,要抓的是个抱着照片的女人。
照片里是两个穿学生装的姑娘,一个是她,另一个......他突然顿住,刀尖掉在地上,另一个和我娘长得一模一样。
白桃看见他眼眶泛红,却不是疼的。
焦痂剥落的地方,露出一道月牙形的旧疤,像极了她在药堂老照片里见过的——那个没脸的男人耳后,也有同样的疤。
原来我不是在易容。陆九弯腰捡起刀,将最后一块焦痂刮落,露出完整的面容:浓眉,薄唇,左眼角有颗泪痣,是在用别人的皮,活自己不敢活的命。他捏碎掌心的皮蜡残块,碎屑簌簌落进灯道裂缝,陆九死了,但那个总在暗处替人点灯的傻子,一直活着。
叮——
极轻的脆响从灯道尽头传来。
白桃和陆九同时转头,见小梅正跪坐在满地灯灰里,怀里的竹笛歪着,笛尾的红穗子垂在石缝间。
她的眼睛闭着,睫毛上还沾着灯灭时落的灰,可双颊却泛着不寻常的潮红,像是有团火在皮肤下烧。
小梅?白桃正要起身,却被陆九按住手腕。
他摇头,示意别出声。
小梅的手指轻轻按在胸口,那里是灯焰钻进衣襟的位置。
她的唇动了动,喉咙里溢出模糊的哼鸣——是《阳关三叠》的调子,却比白桃听过的任何一次都轻,轻得像心跳。
爷爷......小梅突然开口,声音带着童稚的哽咽,是你吗?
白桃的呼吸一滞。
她记得白景明临终前,就是这样哼着《阳关三叠》断的气。
当时小梅才七岁,缩在药堂后巷的破筐里,怎么可能记得?
阵法不是被破了。小梅的眼睛慢慢睁开,瞳孔里映着石壁上未完全隐去的血丝八卦,是被我吞了。她伸手接住飘落的灯灰,三十九宫不在地下,在我呼吸的节奏里,在我问我是谁的每一秒里。
话音未落,石门突然发出闷响。
三人抬头,见原本刻着倒卦的石壁正在蠕动,黑色的卦文像活过来的蚯蚓,重新排列组合。
最终定格的,是之象:离火在上,坎水在下,水火不交,卦未成局。
白桃望着那卦,忽然想起祖父手札里夹的半张药方。
那药方没有药名,只有一行小字:医病易,医心难;破阵易,破问难。
祖父留的不是阵。她走到石壁前,指尖轻轻碰了碰的中爻,是一道题。她转身看向小梅,从袖中取出半枚烧得焦黑的铜符,乾宫能毁,巽门能塌,可只要还有人问该不该点灯,八宫就永远亮着。
铜符落在小梅掌心时,她忽然笑了。
那笑里没有从前的怯,倒有几分白景明把脉时的从容:所以您把接力棒交给我了?
不是接力棒。白桃将银针收回袖中,针尾还沾着九寒散的霜,是问题本身。
晨光从石门缝隙漏进来时,三人已走到山道中段。
身后传来轰然闷响——乾宫石门彻底封死,像从未有人来过。
小梅忽然停步,转身望向被晨雾笼罩的山巅,发顶的银铃铛轻响:刚才......我听见爷爷说。
陆九摸了摸新露出的脸,指腹擦过左眼角的泪痣。
他望着金陵城方向升起的炊烟,声音轻得像叹息:这回,咱们不是影子,也不是灯——是点灯前,那一口气。
白桃没说话。
她望着山脚下渐渐清晰的城郭,袖中银针突然轻颤。
她低头,见针尾那星寒霜还凝着,在晨光里泛着冷冽的光,像颗不肯融化的泪。
晨雾正漫过北极阁的残阶,沾湿了她的鞋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