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成都。
曾经作为成都乃至整个益州骄傲的锦官城,如今却笼罩在一片诡异的萧条之中。
城中最繁华的商业街上,往日里车水马龙,一匹蜀锦便能引得无数富商豪族争相竞价的景象,早已消失不见。
“锦绣阁”,成都最大的蜀锦商铺。
老板张胜,一个靠着蜀锦生意从一介布衣爬到成都富商榜前列的传奇人物,此刻正失魂落魄地坐在自家空无一人的店铺里。
他那张往日里总是挂着精明笑容的脸,现在只剩下灰败和茫然。
店铺里,一匹匹色彩艳丽,绣工精绝的蜀锦,静静地躺在货架上,像是等待被帝王将相检阅的绝代佳人。
可现在,它们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无人问津。
偶尔有几个路人经过,也只是朝着店铺里瞥一眼,嘴角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讥笑,然后快步走开。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守着金山却即将饿死的傻子。
“老板,还开着门呢?”
一个尖嘴猴腮的伙计,有气无力地拿着抹布,擦着已经能照出人影的柜台。
“不开门,去喝西北风吗?”
张胜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沙哑。
整整一个月了。
他的锦绣阁,一件蜀锦都没有卖出去!
一件都没有!
这在以前,是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
他的蜀锦,那是皇宫贡品,是世家大族彰显身份的象征,是整个蜀汉的脸面!
可现在,这些脸面,被扔在地上,还被人狠狠地踩了几脚。
“老板,要不……要不咱们也降降价?”
伙计小心翼翼地提议。
“降价?”
张胜猛地站了起来,像一头被触怒的公牛,指着伙计的鼻子骂道。
“降价?我这上等的蜀锦,一寸锦一寸金!你让我降价?降到多少?降到跟对面那些破棉布一个价钱吗?”
“我这张家的脸,我这锦绣阁百年的招牌,还要不要了!”
他气喘吁吁地吼着,胸口剧烈起伏。
可吼完之后,剩下的,只有更深的无力感。
他颓然坐下,目光呆滞地望向街对面。
那里,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一家新开的店铺,门楣上挂着一块巨大的牌匾,上书四个烫金大字:“蜀中送暖”。
店铺门口,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
喧闹声,叫喊声,讨价还价声,汇成一股热浪,狠狠地拍打在张胜那颗冰冷的心上。
“让一让!让一让!我先来的!”
“老板!给我来一件那种月白色的棉衣!给我婆娘穿!”
“这棉衣也太便宜了!才三百文一件!比咱们自己织的麻布还便宜!”
“何止是便宜啊!你摸摸,多软和!多暖和!穿在身上,跟揣了个小火炉似的!比那死贵死贵的蜀锦强多了!”
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好不容易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怀里抱着两件崭新的棉衣,满脸都是占了天大便宜的笑容。
他身边一个穿着短打的汉子,羡慕地看着他手里的衣服。
“王哥,你这可真是抢着了!我排了半天队,连门都挤不进去!”
“那是!”
被称作王哥的汉子,得意地抖了抖手里的棉衣。
“我跟你说,这玩意儿,叫棉衣!是江东宁国那边传过来的!你看看这做工,这款式,比咱们蜀锦的花样还多!”
“最关键的是,它暖和啊!今年冬天,我老娘再也不用挨冻了!”
“可不是嘛!”另一个人也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朝着对面的锦绣阁努了努嘴。
“以前啊,咱们总觉得能穿上一件蜀锦,那才是人上人。现在看看,那玩意儿除了好看,还有个屁用?又贵又不保暖,买一件蜀-锦的钱,都够全家老小换上三身新棉衣了!”
“谁说不是呢!现在还去买蜀锦的,那纯纯就是交智商税的大冤种!”
这些话,一字不漏地飘进了张胜的耳朵里。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他的心脏。
大冤种?
智商税?
他引以为傲,为之奋斗了一辈子的事业,在老百姓的嘴里,竟然成了这个?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张胜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桌上的一个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
“砰”的一声脆响,茶杯碎裂,茶叶和热水溅了一地。
可这响动,在对面鼎沸的人声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冲进了店铺。
是给张胜供应生丝的刘老板。
“张老板!张老板!救命啊!”
刘老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了过来,抱住了张胜的大腿。
“张老板,我库里那几千斤生丝,您就行行好,收了吧!我给您算便宜点!求求您了!”
张胜看着他,心里一阵烦躁,一脚把他踹开。
“收?我拿什么收?我的蜀锦都卖不出去,收你的生丝回来当饭吃吗?”
“可是……可是我不卖给您,我那些丝就全砸在手里了啊!我下游那些养蚕的农户,天天堵在我家门口要钱,我……我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啊!”
刘老板哭嚎着,声音凄厉。
从“蜀中送暖”商行出现开始,整个蜀锦的产业链,从上到下,一夜之间,全线崩盘!
织锦的作坊停工了。
染色的工坊倒闭了。
供应丝线的商人破产了。
就连那些种桑养蚕的农户,都因为没人再收购桑叶和蚕茧,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一场无声的灾难,席卷了整个益州。
……
成都,丞相府。
诸葛亮端坐于书案之后,面沉如水。
他的面前,摆放着两块布料。
一块,是流光溢彩,精美绝伦的蜀锦。
另一块,是洁白柔软,朴实无华的棉布。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地从两块布料上抚过,眼神深邃,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丞相!丞相!”
门外,一名官员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脸上满是焦急。
“锦绣阁的张胜,联合了城中十几家最大的蜀锦商人,正在府外求见!他们说……他们说如果朝廷再不出手,他们就要集体关门,去当流民了!”
“让他们进来吧。”
诸葛亮淡淡地说道。
很快,以张胜为首的一众商人,哭哭啼啼地涌了进来。
“丞相!您要为我们做主啊!”
张胜一进来就跪倒在地,声泪俱下。
“那‘蜀中送暖’,来路不明!他们用那种低劣的棉布,以本伤人,恶意倾销!这是要毁了我们蜀锦的根基,毁了我们蜀汉的国本啊!”
“对!他们就是奸商!黑了心的奸商!”
“请丞相立刻下令,查封‘蜀中送暖’!将那些人都抓起来,明正典刑!”
商人们群情激奋,一个个义愤填膺,仿佛自己才是正义的化身。
诸葛亮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们。
直到他们的哭喊声渐渐平息,他才缓缓开口。
“张老板,我问你。”
他的目光落在张胜身上,平静却锐利。
“你这锦绣阁的蜀锦,最便宜的一匹,要卖多少钱?”
张胜一愣,下意识地回答:“回丞相,最少也要五千钱。”
“五千钱。”
诸葛亮点了点头。
“那我再问你,一个普通的农户,一年到头,辛辛苦苦,能有多少结余?”
张胜的脸色开始有些不自然了。
“这……大概……也就一两千钱……”
“那我再问你。”
诸葛亮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你让一个一年只能挣一两千钱的百姓,去买你那五千钱一匹的蜀锦,你觉得,现实吗?”
张胜的额头开始冒汗,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最后问你。”
诸葛亮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对面的棉衣,一件三百文。它保暖,它舒适,它能让一个快要冻死的老人,安然度过寒冬。”
“而你的蜀锦,除了华美,除了能让你们这些富商和达官贵人,在宴会上多几分体面之外,还能做什么?”
“现在,你告诉我。”
诸葛亮的声音,如同冬日里的寒风,刮得在场所有商人遍体生寒。
“我若是下令查封了‘蜀中送暖’,禁止棉衣入境。”
“我到底是帮了你们这些只想着自己腰包的商人。”
“还是成了全蜀汉,千千万万普通百姓的仇人?”
一番话,问得整个大厅鸦雀无声。
张胜等人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他们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简单的商业竞争。
这是一场阳谋!
一场他们根本无法破解的阳谋!
对方根本就不是来和他们抢生意的,对方是来要他们命的!
诸葛亮没有再看他们一眼,他转身走回书案前,目光投向墙上那副巨大的天下地图。
他的视线,越过重重山川,最终,落在了江东建业的位置。
那里,是宁国的都城。
那里,坐着一个让他都感到心悸的年轻人。
那个在朱崖郡与陛下称兄道弟,笑得人畜无害的孙绍。
“好一招釜底抽薪。”
诸葛亮喃喃自语,缓缓闭上了眼睛。
曹孟德在北边耍无赖,坑了孙绍一笔钱。
所有人都以为,孙绍会暴跳如雷,会起兵北伐,和曹操拼个你死我活。
可谁都没想到。
他转过头,笑眯眯地,将最致命的一刀,捅向了自己那个还在做着“联曹抗孙”美梦的二哥。
他甚至没有动用一兵一卒。
他只是送来了温暖。
用无数件廉价的棉衣,就将蜀汉最引以为傲的经济支柱,冲得稀烂。
“陛下啊……”
诸葛亮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我们真正的敌人,从来都不是北方的曹操。”
“而是东边那个,专坑二哥的……好三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