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边缘的廉价旅馆,墙壁薄得像纸,隔壁的电视声、楼下的车流声,毫无阻碍地穿透进来,构成一片令人烦躁的白噪音。但这噪音,总好过深渊祭坛里那令人灵魂冻结的死寂和怨毒低语。
林宴蜷缩在靠窗那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留一道缝隙,透进外面路灯浑浊的光。她盯着那道缝隙,像盯着一个随时会钻入毒蛇的洞口。
背包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板上,拉链半开,露出里面几件皱巴巴的换洗衣物和那个用多层锡纸紧紧包裹、又塞进厚实绒布袋的金属残骸。
已经三天了。
从青石镇那如同地狱归来的三天。她像只受惊过度的鼹鼠,躲在这间弥漫着劣质消毒水和陈年烟味的小房间里,不敢开灯,不敢大声呼吸,更不敢看镜子。
手臂上那道白色的微笑印记,安静地伏在皮肤上,像一道浅浅的、被时间漂白的疤痕。不痛,不痒。只要不刻意去想,不去触碰。
但只要她的指尖,哪怕是无意中轻轻拂过那片皮肤——
一股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冰冷刺痛感,就会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舔舐过神经末梢。那不是皮肤的触感,而是更深层的,仿佛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这寒意并不剧烈,却带着一种存在的宣告,提醒她深渊里发生的一切并非噩梦。
而每一次,当这寒意袭来,她的胃袋深处,那消失已久的、熟悉的恶心感,便会隐隐地、试探性地翻涌一下。
很轻微,不足以让她呕吐,却足以让她瞬间绷紧身体,冷汗涔涔。仿佛某种联系并未彻底斩断,只是被强行压抑到了更深、更隐蔽的角落。
她抬起左臂,凑近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光线。那道白色的微笑印记,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看不见轮廓。她犹豫着,指尖悬停在印记上方,最终还是没有落下。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
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地板上的背包。那个锡纸包裹的绒布袋,像个沉默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潘多拉魔盒。
嗡……
一声极其微弱、短促得如同幻觉的震颤感,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层层包裹,清晰地传递到她的指尖——她甚至没有碰到背包!
林宴猛地缩回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死死盯着那个背包,瞳孔因恐惧而放大。不是错觉!绝对不是!那东西…那来自深渊祭坛的残骸…它真的在动!
寒意,比手臂印记带来的更刺骨、更沉重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她蜷缩得更紧,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就在这时,房间门外,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很轻,很稳,停在隔壁房门前。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开门,关门。一切正常。
但林宴的神经却绷到了极致。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隔壁的电视声似乎被调大了,掩盖了其他声响。
然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窥伺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蛛网,悄无声息地笼罩下来。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眼睛,正穿透薄薄的墙壁,穿透她的皮肉,死死盯着她手臂上那道看不见的印记,盯着地板上的背包。
是警察?宋清的同伙?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她不敢动,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时间在极度的紧张中缓慢爬行。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粗糙的床单上。
不知过了多久,隔壁的电视声似乎小了些。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是离开,朝着楼梯口的方向,渐渐远去。
林宴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但那种被窥伺的冰冷感并未完全消失。她像一个惊弓之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瞬间炸毛。
必须离开这里。这个念头无比清晰。这里不安全。哪里都不安全。但她能去哪里?回家?那个曾经温馨、如今只残留着宋清精心编织的甜蜜陷阱气息的地方?朋友?她无法解释这一切,只会被当成疯子。
她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让她暂时喘息、理清头绪的地方。一个…能让她想办法处理掉背包里那块该死残骸的地方。
一个名字在混乱的思绪中浮现——周姐。
她大学时的学姐,毕业后回老家经营着一家位置偏僻的旧书店,性格爽朗又有点神神叨叨,对民俗传说和稀奇古怪的东西颇有研究。最重要的是,周姐的老家,在一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的、被群山环抱的小镇上。够远,够隐蔽。
这个念头给了她一丝微弱的方向感。她猛地从床上弹起,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不能再等了!
她迅速收拾好所剩无几的行李,将那个锡纸包裹的绒布袋塞进背包最深处,用衣服死死压住。拉上拉链的瞬间,她似乎又感觉到背包传来一丝微不可查的震动。她强迫自己忽略。
戴上鸭舌帽,压低帽檐,再裹上一条宽大的围巾遮住大半张脸。她像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间,避开前台可能投来的目光,融入了城市凌晨冰冷的街道。
长途汽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窗外的景色从灰蒙蒙的城市过渡到荒凉的山丘,最后是连绵起伏、被初冬薄雾笼罩的墨绿色山林。空气变得清冽,带着松针和泥土的气息。
林宴靠着冰冷的车窗,帽檐压得很低。邻座的大妈在打瞌睡,发出轻微的鼾声。她闭上眼睛,试图小憩,但手臂上那道印记却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呃!”她闷哼一声,猛地睁开眼,下意识地捂住了左臂。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刺痛感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就在刺痛消失的瞬间,一种极其诡异的、失重般的眩晕感猛地攫住了她!眼前的一切——颠簸的车厢、沉睡的乘客、窗外的山景——都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剧烈地闪烁、扭曲了一下!
快得像眨眼!快得像幻觉!
林宴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死死抓住座椅扶手,指甲深深掐进廉价的皮革里。刚才那是什么?是诅咒残留的影响?还是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觉?
她不敢再闭眼,神经质地盯着窗外飞逝的景色,警惕着任何一丝异样。
几经辗转,当她终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站在那家名为“故纸堆”的旧书店门口时,已是黄昏。书店坐落在小镇唯一一条老街的尽头,背靠着一片茂密的山林,木质的门脸古旧斑驳,招牌上的字迹都有些模糊了。
推开门,门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一股混合着陈年纸张、油墨和干燥木头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书店不大,书架高耸,堆满了各种旧书,光线有些昏暗。
“谁呀?”一个爽朗的女声从高高的书架后面传来。紧接着,一个穿着宽松棉麻长裙、留着利落短发、约莫三十五六岁的女人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本摊开的厚书。正是周姐。
看到门口裹得严实、脸色苍白如纸的林宴,周姐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惊喜的笑容:“哎哟!这不是我们的大美女林宴吗?稀客稀客!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山旮旯里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她热情地招呼着,放下书,快步走过来。
然而,就在周姐靠近林宴,目光不经意扫过她低垂帽檐下露出的、带着深深倦容的脸,以及她下意识护着左臂的动作时,周姐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了一下。
她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审视和凝重。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又被更热情的笑容掩盖。
“哎呀,看你这脸色差的,跟撞了鬼似的!快坐下歇歇,我给你倒杯热茶!”周姐不由分说地拉着林宴在书店角落一张铺着旧花布的藤椅上坐下。
林宴紧绷的神经在周姐熟悉的声音和书店安静的氛围中,稍稍松弛了一丝。她摘下帽子和围巾,露出苍白憔悴的脸。
“周姐…我…”她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深渊、诅咒、死亡、那个诡异的印记和背包里震颤的残骸…这一切,说出来谁会信?
“不急不急,”周姐麻利地倒了一杯热腾腾的姜茶塞到她冰凉的手里,在她对面的小马扎上坐下,眼神温和却带着洞悉,“先喝口热的暖暖身子。瞧你这模样,肯定遇到事儿了。跟姐说说,是不是…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周姐的语气带着一丝她特有的、半开玩笑半认真的神叨叨。但林宴却敏锐地捕捉到她话语里那微妙的指向性。她猛地抬头看向周姐,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
周姐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只是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林宴放在腿上的背包,又在她左臂的位置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然后才慢悠悠地补充道:“这山里头啊,老辈子传下来的稀奇事儿多。有些东西,沾上了,就像冬天的寒气,钻进骨头缝里,甩都甩不掉。光躲…可没用。”
林宴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紧!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她却浑然不觉。
寒气…骨头缝里…甩不掉…
周姐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精准地捅开了她竭力压抑的恐惧之门。她不仅仅是在寒暄!她似乎…知道些什么?或者…感觉到了什么?
就在林宴心神剧震,想要开口追问的瞬间——
“嗡…嗡…嗡……”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带着某种规律性的震颤感,如同被按捺许久的活物终于苏醒,猛地从她腿上的背包深处传来!
这一次,不再是短促的蜂鸣,而是持续的、沉闷的、仿佛某种心跳般的震动!透过背包的帆布,清晰地传递到她的腿上!
林宴的脸色瞬间煞白如雪!身体僵直!
与此同时,左臂上那道白色的微笑印记,毫无预兆地爆发出一阵尖锐到极致的、仿佛骨髓被冰锥搅碎的剧痛!这剧痛远超以往任何一次!让她眼前发黑,几乎要痛呼出声!
而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
坐在她对面的周姐,端着茶杯的手,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她低垂的眼帘下,那温和的目光在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她的视线,精准无比地、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死死锁定了林宴腿上那个正在持续发出沉闷震颤的背包!
仿佛她能穿透帆布,直接看到里面那枚正在诡异复苏的金属残骸!
书店里温暖静谧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只有旧书散发出的淡淡霉味,和背包里那持续不断的、如同来自深渊的沉闷心跳声,在死寂中回荡。
林宴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冻结。她看着周姐那双瞬间变得深不见底、充满了警惕和某种…了然的眼睛,一个冰冷刺骨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她的心脏:
她找到的,真的是避风港吗?
还是……另一张早已编织好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