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鲸落的生活,在收到那封基金会回信后,陷入了一种表面上的平静。他开始翻阅那些艺术学院的材料,线条流畅的校舍,学生们背着画架穿梭于阳光下的草坪,一切都符合人们对“艺术殿堂”的想象,尤其是“封闭式、注重基础”那几个字,被巧妙地融入描述,成为一种“专注艺术、远离俗世纷扰”的优点。
他知道这是哥哥为他规划的道路,一条被精心修剪过、两侧设有无形栅栏的路径。他并未激烈反抗,只是将那份简介塞进了书架最里层,如同藏起一个不愿面对又不得不保留的选项。
午后,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画室染成一片暖金色。季鲸落坐在画架前,画布上依旧是大片的深蓝,但最近,他开始尝试在蓝色中加入一些微妙的紫和灰,试图捕捉某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情绪。颜料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是他熟悉的、能带来片刻安宁的味道。
画得有些倦了,他放下画笔,想到花园里透透气。这里拥有一个占地极广的私人花园,由顶尖园艺师打理,四季花开不败,堪称一件巨大的、活着的艺术品。季鲸落通常只在固定的几条小径散步,避开那些可能遇到佣人或保镖的区域,他享受那片刻的、无人注视的错觉。
今天,他走向了玫瑰园深处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那里有一丛茂密的晚樱,刚刚过花期,绿叶婆娑。他正准备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却听到花丛另一侧传来细微的交谈声,是两位正在修剪花枝的佣人。
他本欲转身离开,避免惊扰她们工作,但一个熟悉的词飘入耳中——“小少爷”。
他的脚步顿住了。在慕家,佣人们通常称呼慕砚青为“先生”,而对他,则用着这个带着距离感、甚至一丝微妙怜悯的“小少爷”。
“……也是可怜,什么都不记得了。”一个稍微年长些的声音叹息道。
“可不是嘛,”另一个年轻些的声音接口,带着点压低音量的八卦兴奋,“张妈你来得晚,是没见到小少爷刚被先生带回来那阵子……哎哟,那可真是……”
季鲸落的心脏猛地一缩,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四肢,又骤然冷却。他僵在原地,屏住呼吸,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身旁粗糙的树皮。
那年长的张妈似乎谨慎些:“嘘,别乱说。先生最忌讳人议论这个。”
“我知道,这里又没别人。”年轻女佣不以为意,“我就是听说,小少爷以前……可不是现在这副安安静静的样子。听说脾气坏得很,在外面……不太干净。”
“不干净”三个字,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季鲸落的耳膜。
“胡说什么!”张妈低声斥责。
“真的!我听厨房老王说的,他以前在老宅那边帮过忙。”年轻女佣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刺激感,“说小少爷那时候结交的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人,好像还……还沾了那种东西,精神都不太正常了,好几次闹得差点出人命!要不是先生及时把他找回来,用那种……那种法子把他治好,恐怕早就……”
后面的话,季鲸落听不清了。
一阵剧烈的耳鸣淹没了一切。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花园里馥郁的花香变得令人作呕。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踩断了一根枯枝,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花丛后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谁?”张妈警惕地问。
季鲸落没有回答,他像逃离什么瘟疫一样,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回主宅。阳光在他眼中失去了温度,只剩下冰冷刺目的白。他穿过华丽的回廊,无视了沿途佣人惊讶的目光,径直冲回自己的画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
画架上,那片他精心调制的深蓝,此刻看起来像是一片淤积的、肮脏的血污。
不干净……那种东西……精神不正常……差点出人命……
零碎的词语像碎片一样在他脑海里疯狂搅动,试图拼凑出一个模糊而狰狞的轮廓。那是他吗?那个“脾气坏得很”、“不干净”、“精神不正常”的人,是失忆前的季鲸落?
他一直知道自己缺失了一段记忆,慕砚青告诉他,那是一场不幸意外导致的,为了他好,不必深究。他接受了这个说法,或者说,他被迫接受了这个说法。他将那段空白想象成一片虚无,或者顶多是一些不愉快的往事。
可他从未想过,那片空白里,可能藏着如此不堪、如此污秽的自己。
“用那种法子把他治好……”佣人未尽的话语里,藏着怎样的含义?哥哥所谓的“治疗”,难道不仅仅是医治他身体的创伤和失忆,还包括……“矫正”他那个“不干净”的、濒临疯狂的灵魂?
他猛地冲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一遍遍泼在脸上。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的、湿漉漉的脸,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和难以置信。
这张脸,属于一个“不干净”的人吗?
那些偶尔在深夜纠缠他的、光怪陆离的噩梦碎片;那种有时会莫名涌上心头的、焦躁暴戾的冲动;他对慕砚青那种既依赖又恐惧、既想靠近又想逃离的复杂情感……这一切,难道都是那个“不堪”的过去留下的余毒?
哥哥把他圈养在这里,严格控制他的信息、社交,甚至思想,美其名曰“保护”,难道真正的目的,是为了防止那个“不干净”的、疯狂的季鲸落再次出现?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
他之前所有的试探、挣扎、对自由的渴望,在此刻看来,都像是一场可笑的、不自量力的闹剧。他不是一只渴望飞离巢穴的雏鸟,他是一个需要被严格隔离的……病人?或者说,危险品?
画室里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窗外,花园依旧明媚,但他眼中的世界,已经彻底颠覆,露出了隐藏在精致表象下的、狰狞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