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登设定的七十二小时倒计时,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GcEpc总部的上空。会议室内,灯火通明,争论、计算、模拟与绝望交织。直接接触被判定为自杀,远程扫描无法穿透那混乱的意识场和未知的船体材料以获取核心数据。毁灭的指令似乎已箭在弦上。
就在时限将至,悲观气氛弥漫之时,南曦提出了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构想——“意识镜像探针”。
“我们不去接触它,”南曦站在布满数据模型的光屏前,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我们让它在我们的控制环境里,‘重演’它的崩溃过程。”
这个构想的原理,是利用“现实之镜”平台那近乎绝对纯净和可控的“超真空”实验腔体,结合顾渊那独特的、能够捕捉和解析意识模式的能力。计划如下:
1. 采样:由“启明星”号再次冒险靠近,但保持在中距离,向“疯船”方向发射一枚特制的、不含任何智能逻辑、仅具备基础导航和被动记录功能的“意识场采样器”。该采样器将尝试捕捉一丝“疯船”外部弥漫的、最表层的意识活动“涟漪”,如同在风暴边缘舀起一小杯海水。
2. 隔离与导入:采样器返回后,其捕获的原始意识数据(非活性,只是信息模式)将在“启明星”号上经过多重物理和逻辑隔离审查,确认无活性病毒代码后,被加密传输至L2点的“现实之镜”。
3. 镜像重演:在“现实之镜”核心那高度屏蔽的实验腔内,利用其强大的能量和计算资源,将这一小段意识数据作为“种子”,在一个完全虚拟、与现实隔绝的环境中,进行有限度的、受控的“模拟运行”。顾渊将作为“观察者”和“引导者”,远程连接这个模拟环境,尝试引导这缕意识“镜像”,重现其崩溃前的关键记忆碎片,尤其是关于“熵寂低语”的起源和特性。
4. 终极防护:整个模拟过程将在“现实之镜”平台内部完成,与外部宇宙完全隔绝。一旦模拟结束或出现任何失控迹象,平台将启动预设的“信息熵增”协议,将整个模拟环境连同其中的意识镜像彻底随机化、抹除,不留任何痕迹。
这个方案的优势在于,它避免了与“疯船”本体的直接意识接触,所有操作都在人类绝对控制的“无菌实验室”中进行。但其风险同样巨大:采样过程可能再次引发“疯船”攻击;数据在传输和解码过程中可能存在未知风险;最重要的是,顾渊需要再次深度连接一个充满痛苦和疯狂的外星意识模式,哪怕只是镜像,对他的负担也是未知数。
“这是赌博,”王大锤直言不讳,“但可能是我们唯一能下的注了。”
顾渊在得知方案后,没有任何犹豫。“需要我……做什么?”他平静地问,仿佛即将面对的并非可怕的精神折磨,而是一次寻常的实验。
林登权衡了所有选项,最终拍板:“批准执行‘镜像探针’行动。‘启明星’号负责采样,务必确保安全。‘现实之镜’平台进入最高戒备状态。顾渊……量力而行。”
“启明星”号的第二次接近比第一次更加紧张。采样器被成功发射,并在“风船”未做出明显反应的情况下,捕捉到了一段持续数秒的表层意识波动数据。数据被严格封装,经过“墨丘利”和南曦团队的反复扫描确认无活性威胁后,传向了L2。
在“现实之镜”那深邃的实验腔内,虚拟环境构建完毕。那缕来自“疯船”的意识数据被注入,如同一点墨水滴入清澈的水中,开始缓慢扩散、演化。顾渊在病房中,通过专门优化的安全链路,将自己的意识触须小心翼翼地探入这个虚拟世界。
他瞬间被无尽的悲怆与混乱淹没。那是一个文明的最后哀歌,是星空被撕裂、理性被吞噬的噩梦。但他紧守心神,凭借着与“盖亚基频”连接带来的深层稳定,以及拯救另一个文明遗志的强烈信念,他没有被这狂潮卷走,而是向一名在风暴中潜行的潜水员,努力寻找着那微弱却关键的“警告”源头。
过程极其痛苦且漫长。顾渊的身体在病床上不时抽搐,冷汗浸湿了床单,医疗团队紧张地监控着他的生命体征。南曦和王大锤在各自的位置上,通过数据流观察着模拟环境内的演变。
终于,在模拟运行到临界点,即将被预设程序强制清除前的最后一刻,顾渊引导着那缕镜像,触碰到了某个被深埋的、相对完整的“记忆晶体”。
信息如决堤般涌出,虽不完整,却拼凑出了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景:
这个自称“星吟者”的文明,曾是一个热爱艺术、哲学和探索的Level 2中期文明。他们并非通过强制统一,而是通过一种和谐的“共鸣网络”连接彼此,个体在共享情感与智慧的同时,依然保留着相当的独特性。他们痴迷于探寻宇宙的终极意义,试图“聆听”宇宙背景辐射中可能存在的、创世之初的“信息”。
在一次深入宇宙虚空的探索中,他们发现了一种奇特的、仿佛蕴含着古老知识的能量涟漪。他们称之为“起源低语”,并欣喜若狂地试图与之连接、解读。
那是一个陷阱。
“起源低语”正是“熵寂低语”的伪装。它是一种诞生于宇宙热寂趋势中的、具有某种诡异“反生命”意识的古老存在,或者说,是一种遵循着“一切终将归于虚无”法则的宇宙级现象。它并非主动攻击,而是像引力一样,其存在本身,就会同化、瓦解任何与之接触的、高度有序的复杂意识结构,将其拖入永恒的、毫无意义的寂静与混乱。
“星吟者”的共鸣网络,成了“熵寂低语”传播的完美媒介。感染迅速蔓延,个体的意识被扭曲、瓦解,融入一片疯狂的、充满痛苦回响的集体混沌。他们的飞船在失控的意识和能量中扭曲变形。只有极少数最强大的个体,在彻底沦陷前,凭借残存的意志,将自己隔离在飞船的某个核心区域,并设置了那个不断重复的警告信号。
他们不是被击败的,他们是……被“溶解”的。
模拟结束,“现实之镜”启动了清除协议,将那缕危险的意识镜像彻底抹除。顾渊虚脱地断开了连接,陷入深度昏迷,医疗团队立刻进行抢救。
获取的信息被严格封存和分析。真相令人绝望。“熵寂低语”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敌人,无法被“击败”,它更像是一种宇宙规律般的“毒性环境”。任何试图与之接触、理解甚至对抗的高度有序意识,都会成为它吞噬的目标。
救援,已经毫无意义。“星吟者”文明的核心早已被溶解,剩下的只是被“低语”支配的、不断扩散痛苦的躯壳和那最后的、徒劳的警告。
林登看着这份用巨大风险换来的报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独自在办公室里待了很久,然后下达了最终命令。
“启明星”号调整了轨道,所有武器系统解锁,瞄准了那艘仍在无声哀嚎的“疯船”。这一次,没有争论,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重。
一道凝聚了人类目前最高能量科技的光束,跨越虚空,精准地命中了“风船”的核心。没有剧烈的爆炸,那扭曲的结构在光芒中如同被投入火焰的纸张,迅速分解、消散,化为一片基本粒子和辐射的尘埃,融入了永恒的星际空间。
在那毁灭的光辉亮起前的最后一瞬,顾渊在昏迷中,仿佛听到了一个遥远而清晰的意识回响,并非来自“疯船”,而是来自那片即将获得解脱的空域:
“谢谢……自由……”
人道主义任务,以最残酷的方式完成了。人类没有拯救另一个文明,而是给予了它最后的仁慈,并背负上了一份关于宇宙深空那无声恐怖的、沉重得几乎无法呼吸的秘密。他们证明了,在冷酷的宇宙中,有时,终结痛苦本身就是最高尚的人道主义。而“熵寂低语”的存在,如同一个永恒的警钟,在人类文明迈向星辰大海的道路上,投下了一道无法驱散的、冰冷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