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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在安王府的书房内凝成了墨。烛火跳动,将萧云安的身影拉得颀长,投射在背后的书架上,与满架的经史子集融为一体。

门被轻轻推开,发出“吱呀”一声微响。

一个身形瘦小,眉眼低垂的小太监端着一个朱漆托盘,碎步走了进来。他走路的姿态很特别,脚尖着地,悄无声息,若不是那一声开门声,萧云安几乎察觉不到他的到来。

“奴才小莲子,给王爷请安。”小太监跪在地上,将托盘高高举过头顶,声音又细又柔,“七殿下说王爷为国事操劳,心火旺盛,特地让御膳房的小厨房炖了清心败火的莲子羹,命奴才给您送来。殿下说,这莲子是今年新贡的,最是养人。”

萧云安的目光从棋盘上那枚孤零零的木质棋子上移开,落在了那个名叫小莲子的太监身上。

他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懦,仿佛身处安王府的书房,对他而言是莫大的荣幸,也是莫大的压力。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像是经过千锤百炼,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瑕疵。

“有心了。”萧云安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喜怒,“替我谢谢七弟。东西放下,你退下吧。”

“是。”小莲子恭顺地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将那碗白玉瓷的莲子羹轻轻放在桌案一角,随后躬着身子,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

整个过程,他始终低着头,不敢与萧云安有任何眼神的接触。

就在他退到门口,即将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一声清脆的“叮当”声在安静的书房内响起。

那声音不大,却格外突兀。

小莲子像是被吓了一跳,身子猛地一颤,慌忙跪了下去,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声音里带着哭腔:“王爷恕罪!王爷恕罪!奴才该死,奴才不是有意的!”

萧云安的视线越过他颤抖的身体,落在了他脚边。

一枚小巧的、玄铁打造的令牌正静静地躺在地上。令牌的样式很普通,但上面用金丝镶嵌的那个小小的『启』字,以及围绕着字样的祥云暗纹,却在烛光下闪烁着无法掩饰的光芒。

东宫太子,萧云启。

而且,这绝不是普通护卫的腰牌。这种贴身之物,只有太子的心腹近卫才有资格佩戴。

萧云安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个跪在地上,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小太监。

“王爷,奴才……奴才真的不是故意的。”小莲子似乎感受到了那道目光的压力,声音里的恐惧更甚,“这……这东西是奴才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在路上捡的。看它亮晶晶的挺好玩,就……就揣在身上了,想着回头能换两个铜板。奴才真不知道这是什么,求王爷饶了奴才这条贱命吧!”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地磕着头,发出“咚咚”的声响。

萧云安缓缓站起身,踱步到他的面前,弯腰,将那枚令牌捡了起来。

令牌入手冰凉,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特有的质感。他用指腹摩挲着那个『启』字,动作很慢,很轻。

“在路上捡的?”萧云安的声音依旧平静,却让小莲子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是……是的,王爷。就在……就在出宫门不远的那条夹道上,那里光线暗,许是哪位大人不小心掉的。”小莲子头也不敢抬,语速极快地解释着,生怕慢了一秒就会人头落地。

“哦?夹道?”萧云安把玩着令牌,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那条路,寻常的宫人可没资格走。能从那里经过的,非富即贵。你倒是好运气,能捡到这样的东西。”

“奴才……奴才也是奉了七殿下的命,去给太后娘娘送些新做的糕点,这才走了那条近路。”小莲子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哀求,“王爷明鉴,奴才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偷盗宫里的东西啊!”

“起来吧。”萧云安淡淡地说道。

小莲子如蒙大赦,却又不敢真的起来,依旧跪在地上,抬头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瞥着萧云安。

“本王说,起来。”萧云安加重了语气。

“谢……谢王爷。”小莲子这才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低着头,双手在身前绞着,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萧云安将令牌在手中抛了抛,说道:“这东西做工倒也精致,既然是你捡的,想来物主也未必会找。这样吧,本王瞧着也挺喜欢,就留下了。你想要换两个铜板是吗?福伯。”

他朝门外喊了一声。

管家福伯立刻推门而入:“王爷有何吩咐?”

“赏他二十两银子,就说……是本王买他这个小玩意儿的。”萧云安将令牌收回袖中,看也不看小莲子一眼。

“二十两?”小莲子猛地抬起头,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巨大的狂喜所取代,他“扑通”一声再次跪下,重重地磕头,“谢王爷赏!谢王爷赏!王爷真是菩萨心肠!奴才给您磕头了!”

“行了,下去吧。”萧云安挥了挥手,显得有些不耐烦。

“是,是,奴才这就告退,不打扰王爷了。”小莲子千恩万谢地跟着福伯退了出去。

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他以为萧云安没有在看他。

但他错了。

萧云安通过书架上铜镜的反光,清晰地看到了他脸上那抹一闪而逝的,如释重负的得意。

那不是一个捡到东西换了赏钱的奴才该有的表情。

那是一个出色地完成了任务的死士,在刀尖上走过一遭后,对自己表现的满意。

书房的门再次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

萧云安走到桌案前,将那枚玄铁令牌放在了灯下。

他没有立刻去寻找可能存在的机关,而是端起了那碗莲子羹。

羹汤还是温热的,白玉般的莲子在淡黄色的糖水中浮沉,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萧云安用汤匙舀起一勺,却没有送入口中,只是静静地看着。

莲子清心,败火。

好一个清心败火。

萧云澈,他的七弟,那个永远挂着天真无邪笑容的少年,那个在皇家宴会上会因为一块桂花糕而与宫女嬉笑的皇子。

他送来的,究竟是莲子羹,还是穿肠毒药?

萧云安放下汤匙,重新拿起那枚令牌。

他仔细地检查着令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边缘。这枚令牌由玄铁一体铸成,看似天衣无缝。但他深知,越是这种看似完美的东西,越有可能隐藏着秘密。

他的指甲沿着令牌的边缘缓缓划过,感受着那细微的触感。

终于,在令牌底部一个不起眼的祥云纹路处,他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滞涩感。

他从笔筒中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将针尖对准那个位置,轻轻用力。

只听“咔”的一声轻响,令牌的侧面弹开了一道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缝隙。

他用银针小心翼翼地从缝隙中挑出了一张被卷成细棍的纸条。

纸条很小,是用最薄的蝉翼纸制成,展开后,不过指甲盖大小。

上面只有两行用特制墨水写下的小字,字迹细若蚊足,却又笔锋锐利。

『户部侍郎,张启明。』

『明日午时,醉仙楼。』

萧云安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户部侍郎张启明,太子太傅的门生,掌管着大半个户部的钱粮调度,是太子萧云启在朝堂上最重要的一枚棋子,也是他未来的钱袋子。

杜渊的死,只是拔掉了太子在城防体系里的一颗钉子,虽然疼,但不致命。

可如果张启明倒了,那便等于斩断了太子的一条臂膀!

萧云澈……

他这是在做什么?

他不仅仅是在向自己展示他的能力,展示他那张无孔不入的情报网。

他是在用实际行动告诉自己:『五哥,你看,杜渊死了没关系。我能给你下一个目标,一个分量比杜渊重十倍、百倍的目标。杀不杀,怎么杀,你来决定。但这个机会,我给你了。』

这不是试探。

这是阳谋。

这是一道摆在萧云安面前,让他无法拒绝的选择题。

去,还是不去?

去了醉仙楼,按照萧云澈铺好的路走下去,就等于彻底接受了他的“安排”,承认了自己“刀”的身份,从此被他这个“刀鞘”所束缚,被他牵着鼻子走。

他将成为一把更好用的刀,为父皇清除异己,但同时,也将在萧云澈的掌控之下。

可若是不去……

那就等于明确地拒绝了这份“好意”。

一个连太子心腹的密会情报都无法让他动心的安王,在父皇眼中,会是一把合格的刀吗?

一个敢于违逆“刀鞘”意愿的刀锋,父皇还会放心地将它留在监察司这个位置上吗?

萧云安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张巨大的棋盘之上,而他,就是那枚被执棋者推动的棋子。他能看到前方的道路,却无法决定自己的方向。

他缓缓地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夜风吹了进来,带着一丝凉意,让他发热的头脑冷静了些许。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王爷。”

是苏屽月的声音。

她端着一个食盒,站在院中的桂花树下。

“这么晚了,还没休息?”萧云安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看王爷书房的灯还亮着,想必是又在为公务烦心。我让厨房做了些你爱吃的点心,想着给你送来。”苏屽月走到窗下,将食盒递了上来。

萧云安接过食盒,打开一看,是几块精致的枣泥糕。

“多谢。”他轻声说道。

苏屽月没有离开,她看着萧云安紧锁的眉头,轻声问道:“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你的脸色很不好。”

萧云安沉默了片刻,他转身回到桌案前,将那枚玄铁令牌放在了苏屽月的面前。

“你看看这个。”

苏屽月拿起令牌,只看了一眼,脸色便微微一变:“东宫的令牌?还是近卫的。”

她冰雪聪明,立刻就意识到了这枚令牌出现在这里的不同寻常。

“是七殿下的人,刚刚送莲子羹来时,‘不小心’掉下的。”萧云安的语气带着一丝嘲讽。

苏屽月将令牌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她的观察力同样敏锐,很快也发现了那个细微的机关。她学着萧云安的样子,用银针打开了夹层。

当她看到那张写着名字和地点的纸条时,她的手也忍不住轻轻一颤。

“户部侍郎……张启明……”她喃喃自语,“七殿下这是……要借你的手,除掉太子的人?”

“不是借我的手。”萧云安摇了摇头,拿起桌上那枚代表着自己的白色棋子,重重地按在了棋盘上,“他是要告诉我,我的任务是什么。他负责找到目标,而我,负责挥刀。”

苏屽月沉默了。她明白这其中的凶险。

这已经不是暗中的试探和博弈,这是赤裸裸的阳谋。萧云澈将一把上了膛的火铳塞进了萧云安的手里,并且告诉他,扳机就在那里,扣不扣,你自己选。

可他有的选吗?

“所以,你打算去?”苏屽月问道。

“我若不去,父皇会怎么想?七弟又会怎么做?”萧云安反问。

“可你若是去了,就正中他的下怀。从今往后,你的一举一动,都会在他的算计之中。他今天能给你一个张启明,明天就能给你一个兵部尚书。你会成为他手上最锋利的刀,但刀的宿命,要么是卷刃被弃,要么是……被折断。”苏屽月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敲在萧云安的心上。

萧云安看着棋盘,久久不语。

苏屽月说得对。这是一条不归路。一旦踏上去,就再也无法回头。

“或许……”苏屽月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犹豫,“我们可以换个思路。”

“哦?”萧云安抬起头,看向她。

“他想让你成为他的刀,让你去杀人。可他有没有想过,这把刀,会不会有自己的想法?”苏屽??月的眼中闪烁着一种独特的光芒,“他给你一个目标,是想看你如何完成任务。但我们,为什么不能利用这个机会,反过来看看他呢?”

萧云安的眼睛亮了起来:“你的意思是……”

“他只给了你一个名字,一个时间和地点。但他没有告诉你,张启明去醉仙楼做什么,见什么人,谈什么事。他也没有告诉你,他希望你用什么方式让张启明‘消失’。”苏屽月走到萧云安身边,伸出纤细的手指,在棋盘上轻轻一点。

“他给了你一个点,但从这个点延伸出去的线,却可以有无数条。我们可以选择最直接的那条,也可以选择……最曲折,最出乎他意料的那条。”

“比如呢?”萧云安追问道。

“比如,我们不去杀人。”苏屽月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我们去救人。”

萧云安的身体微微一震。

“救人?”

“对。”苏屽月点头,“你想想,如果明日午时,在醉仙楼,张启明遭遇了一场‘意外’,比如刺杀。而在最关键的时刻,你的人‘恰好’出现,救下了他。张启明会怎么想?太子会怎么想?而远在宫中的七殿下,又会怎么想?”

萧云安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这个计划,太大胆了!

这已经不是在棋盘上落子,这是要直接掀翻棋盘!

“这么做,风险太大了。”萧云安沉声道,“一旦暴露,我们就会同时得罪太子和七弟,甚至会引起父皇的怀疑。”

“但收益也同样巨大。”苏屽月毫不退让地迎着他的目光,“首先,一个欠了你救命之恩的户部侍郎,远比一个死人更有价值。他可以成为我们安插在太子身边的一根钉子。其次,你的‘救援’行为,会让太子对刺杀的幕后黑手产生怀疑,他的目光会投向谁?是其他皇子,还是朝中政敌?这潭水,就更混了。”

“最重要的一点,”苏屽月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的行为,会超出萧云澈的预料。他想看到一把听话的刀,你却展现出了自己的思想。他会如何应对?是愤怒,是警惕,还是……欣赏?这能让我们更好地看清他这个人,看清他到底想要什么。”

书房里再次陷入了安静。

萧云安看着苏屽月,这个女人的智慧和胆识,再一次让他感到了惊讶。

她总能从绝境中,找到那一线生机,找到那条最不寻常的破局之路。

良久,萧云安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说的对。与其被动地接受,不如主动出击。他想看戏,那我就唱一出他没看过的戏。”

他的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对了,”苏屽月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我让你查的事情,有了一些眉目。”

萧云安接过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名字和地址。

“这是?”

“当年清宁宫大火后,所有当值的宫人太监,要么死了,要么失踪了。但我顺着当年的人事调动记录,找到了一个当时被调去守皇陵的老太监。他或许,会知道一些当年的事情。”苏屽月说道。

萧云安将纸条紧紧攥在手中。

母妃的死,一直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现在,终于有了一丝线索。

“屽月,谢谢你。”他看着她,由衷地说道。

苏屽月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王爷,我们之间,不必说谢。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送走苏屽月后,萧云安独自在书房站了许久。

他看着桌上那碗已经凉透的莲子羹,又看了看手中的那枚玄铁令牌。

一个是看似温补的甜汤,一个是冰冷致命的铁器。

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精巧的陷阱,一个权力的牢笼。

但他萧云安,绝不会束手就擒。

他走到门外,对着守在暗处的亲卫统领林风吩咐道。

“林风。”

“属下在。”林风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

萧云安将一张刚刚写好的字条递给他。

“去一趟城北大营,亲手把这个交给禁军副统领,陈霄。”

林风接过字条,看了一眼,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陈霄,禁军副统领,一个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只忠于皇帝陛下一人,从不参与任何党争。王爷找他做什么?

“告诉他,就说我说的。”萧云安的声音冰冷而清晰,“明日午时,醉仙楼有北狄奸细密会,意图刺探我朝钱粮机密。让他带人,以搜捕奸细的名义,封锁醉仙楼,任何人不得进出。”

林风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瞬间明白了王爷的意图。

这不是救人,也不是杀人。

王爷这是要……关门打狗!

不,甚至不是打狗。王爷是要把太子的人,七皇子的人,还有他自己的人,全都关在同一个笼子里!他要让所有人都出现在明面上,看他们如何互相撕咬!

“记住,动静要大,但不要伤人。”萧云安最后叮嘱道,“我只要一个结果,那就是在午时三刻之前,醉仙楼里的一只苍蝇都不能飞出去。”

“属下……遵命!”林风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知道,从明天开始,京城的这潭水,就要彻底沸腾了。

看着林风消失在夜色中,萧云安转身回到书房。

他端起那碗莲子羹,用汤匙搅了搅,然后舀起一勺,缓缓送入口中。

冰凉,微苦,而后,是一丝回甘。

“七弟,你这碗莲子羹,味道不错。”他轻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就是不知道,明日这出大戏,你我兄弟二人,谁会笑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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