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子推社区办公室门时,风卷着一片梧桐叶挤进来,正好落在便签上。
她低头,墨迹被风吹得有些皱,今日工作:走访东木巷三户独居老人几个字像浮在水面上的浮萍。
她指尖压在东木巷三个字上,突然顿住。
这三个字她认得,可名单上的陈淑兰周庆国吴春桃——她盯着名字看了足有半分钟,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陈淑兰?
是总在社区花园晒被子的那位?
可她记得陈淑兰上个月刚搬去女儿家;周庆国?
该是总蹲在门卫室下棋的老头,可他不是去年就......
她猛地拉开抽屉,牛皮笔记本地砸在桌上。
封皮还是她亲手包的蓝布,边角磨得发白。
翻开第一页——空白。
第二页,第三页,直到最后一页,全是雪一样的白。
怎么会......她喉咙发紧,手指无意识去摩挲袖口。
那里曾缝着李咖啡送的铜铃,登山时总被风吹得叮当响。
上个月铃铛掉在终南山的石头缝里,她蹲在原地找了半小时,最后是他揉着她冻红的耳朵说:丢了好,以后我给你当铃铛。
可此刻,她的指尖突然麻了一下。
像有人用指节轻轻叩她掌心,一下,两下,像摩斯密码。
她低头看手,皮肤光洁,什么都没有。
但那震颤顺着血管往上爬,爬过手腕,爬过心脏,最后在眼眶里聚成热意。
回民街。她听见自己说。
声音轻得像叹息,可脚已经先动了。
门一声撞在墙上,她甚至没顾上关窗,风卷着空白的笔记本页在屋里打转,像一群找不到家的白蝴蝶。
老酒馆的门帘是枣红色的,被风掀起一角时,李咖啡正用麂皮擦一只古典杯。
他抬头的瞬间,擦杯布地掉在吧台上。
女人站在门口,蓝布衫被风掀得鼓起,发梢沾着点梧桐絮。
她的眼睛很亮,像刚下过雨的城墙砖,可里面没有他熟悉的那团火——那团总把他的缺点、承诺、每句没说出口的话都烧得清清楚楚的火。
你是......这里的调酒师?她问,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李咖啡的手指扣住吧台边缘,指节泛白。
他弯腰捡起擦杯布,动作慢得像在和时间拔河。他听见自己说,喉咙发涩,今天想喝点什么?
她在吧台前坐下,手肘撑着台面,掌心压在木纹上。能让手暖起来的水。她说,温水就行。
他转身拿马克杯,背对着她。
水龙头的水声哗哗响,他盯着杯里的水,看波纹一圈圈撞碎又重合。小心烫。他把杯子推过去时,指尖碰到她的手背——还是和以前一样凉,像刚摸过城墙根的青砖。
她捧着杯子,闭眼。
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这温度......她轻声说,我好像在哪见过。
李咖啡低头擦另一只杯子,布擦过杯壁的声音沙沙的。你记得的,从来不是味道,是温度。他说,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什么。
她的手指在杯壁上慢慢画圈,水纹跟着晃。以前......她顿了顿,有人总说我记东西太死。
现在好了,我连东木巷的老人都不认得了。她笑,可那笑没到眼睛里,但刚才在路上,我摸了摸城墙砖——她摊开手,掌纹里还沾着点砖灰,我好像见了好多东西。
有个小孩在砖缝里塞糖纸,有个姑娘靠在砖墙上哭,眼泪把墙皮都泡软了......
李咖啡的手停在半空。
他想起上个月她发着烧还在记社区老人的药单,想起她举着本子追在他身后念你上周三说要陪我爬华山,上周五说忙,周六又说......,想起终南山顶她摔了本子,他去捡时看见扉页写着李咖啡的108个缺点,最后一页却画着歪歪扭扭的小太阳,旁边写第109个缺点:太会让人心软。
齐伯今天烧了最后一卷录音带。她突然说,碑顶的空杯在淌水,像在哭。
李咖啡抬头,看见她眼底有团光在晃。
那光他认得,是终南山日出时照在她睫毛上的,是回民街灯笼映在她脸上的,是他调错酒时她叉着腰骂他却藏起半块糖的。
要再来杯温水吗?他问,喉结动了动。
她摇头,把杯子推回去。我该走了。她说,东木巷的老人还等着。她起身时,袖口扫过吧台,带落一张便签——是他今早写的,今日采购:青柠两斤,君度酒半瓶,以及......后面没写完。
她弯腰去捡,发梢扫过他手背。他猛地缩回手,像被烫到。
谢谢。她把便签递给他,指尖擦过他虎口。
他盯着那处皮肤,看见自己的心跳在皮下跳成小鼓点。
门帘再次被掀起时,风卷着她的蓝布衫角。
李咖啡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尾,突然抓起外套冲出去。
朱雀街的梧桐叶正落得热闹,他在城墙根追上她。
她站在无字碑前,指尖轻轻抚过石纹。
你记得我吗?他问,声音比风还轻。
她转头看他,眼睛里有碎光在跳。不记得。她笑,但我知道,你是能让我手暖起来的人。
李咖啡的喉结动了动。
他伸手,轻轻碰了碰她发间的梧桐絮。那......他说,我能跟着你吗?
就今天。
她歪头看他,像看一只迷路的猫。好啊。她说,东木巷的陈奶奶,可能需要人帮忙搬蜂窝煤。
月光爬上城墙时,齐伯的记忆归碑首夜开始了。
老槐树下支着铁皮桶,火苗舔着纸条,有离婚协议的边角,有未寄出的情书,有泛黄的死亡证明。
小尘的投影仪亮着,拓印的碑纹投在幕布上,竟像活了似的,石纹扭着、转着,最后拼成一张模糊的笑脸。
原来记忆真的可以集体呼吸。老碑站在人群后,眼镜片上蒙着层雾气。
他想起雁子昨天摸着碑说的话:记不住也没关系,只要有人替你疼过,念过,这碑就替你存着。
雁子和李咖啡回来时,巷口围了一圈人。
阿锈举着张纸条冲她喊:孟姐!
你贴在南门的纸条,是我爸走那天!他眼睛红红的,我撕下来了,压在相框里。
雁子摸了摸他的头。那下次,她说,你帮我记着,好不好?
李咖啡在旁边笑。
他摸出随身的小本子,翻到新一页:第16条:忘了东木巷老人的名字,但记得陈奶奶夸我搬蜂窝煤有力气。
第17条:忘了怎么调让雁子满意的酒,但记得她捧着温水时,睫毛在抖。
他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你忘了我,可你的身体记得我。墨迹有些晕,像是被眼泪泡过。
他抬头,看见雁子正冲他招手,月光落在她发梢,像撒了把碎银。
地下暗渠里,那道融合光流还在缓缓前行。
途经的每块砖石都泛起极淡的暖光,像有人在黑暗里轻轻点亮了灯。
后半夜,值夜班的城墙巡查员老周打着手电筒绕城墙根走。
走到南门时,他突然停住——石墙上贴着张纸条,在月光下泛着白。
他凑近看,上面写着:2023年10月15日,这里有人很开心。
他笑了笑,刚要继续走,突然听见什么声音。
像是......抽泣?
很轻,像婴儿刚醒时的小哭。
他屏住呼吸,可那声音又没了。
他挠挠头,转身要走,却听见风里飘来一句哼鸣,像谁在哼没词的歌。
老周加快脚步往岗亭走。
他没注意到,石缝里那滴遗忘·雁正泛着暖光,轻轻震颤,像块化了一半的糖。
凌晨三点,古城突然响起第一声哭。
起初是断续的抽泣,像婴儿刚醒时的小哭,又像谁在很远的地方,轻轻掀开了记忆的布帘。